學達書庫 > 司馬紫煙 > 悲歌 | 上頁 下頁


  老人苦著臉道:「土地雖然肥沃,但是我們都是老弱婦孺,工作能力薄弱,生產所得,繳納了田賦之後,僅供溫飽而已。」

  「那,壯年人都上那兒去了?」

  「死了!」老人道:「十年前,我們共有少壯男子十九人,可是在十年間都先後死去,莫烈是最後的一個,至少要再等十年,我們的莊上才有少壯男人。」

  「他們是怎麼死的?」

  「被人殺死的,他們都是劍手,有的死於決鬥,有的死于仇家的報復,有的則是為了賺取報酬,為豪門網羅,死於戰鬥。幸好莫烈也死了,他死之後,莫家莊上沒有一個懂劍的人了,我們的新生壯男或許可以活得久一點。」

  「你們的十九名子弟都是劍手?」

  「是的,劍法是祖上傅下來的,起初只有幾個人練,這幾個人練成之後,出去擔任劍手。一年所得,抵得上十年的辛勤耕作,這使得大家都眼紅,大家都拋掉了鋤頭,紛紛拾劍,結果造成了今日的孤兒寡婦。」

  「這實在太愚蠢了,劍手豈可作為職業?放棄這麼肥沃的田地不去耕作……」

  莫九公長哎一聲:「是的!但是一個劍手的待遇實在誘人,不勞而獲巨酬還是看得見的,還有一種生根在內心意不見的力量,促使年輕人不顧血的教訓,步上了這條路。」

  莫九公的話給豫讓一種無比的震撼。他也是一個劍手,他深深地瞭解這種看不見的力量。一個學劍的人,只要他第一次握住劍柄的時候,那種無形的衝動,就在心底生了根。那是一種不甘雌伏的欲望。老是想有所表現,把自己所練的劍法去跟人較量,擊倒對方,超越對方。

  決鬥當然會有勝負,但是劍手的決鬥只有勝利者,失敗者倒在地上起不來了。即使勝利者沒有殺死他,他也跟死了沒有差別,原屬於他的一切都離他而去了。

  當然,一個劍手在成長的過程中,勢必要經過多次挫敗,但挫敗沒關係,記住挫敗的教訓,檢討原因,埋頭苦練,再度找到那個擊敗自己的人,湔雪前恥擊敗他,這種例子也很多。

  挫敗不是失敗,一個劍手可以有很多次挫敗,卻只有一次失敗,能被擊倒很多次,卻只有一次被擊敗。所謂擊敗,是在倒下去後,喪失了鬥志,再也站不起來了。

  豫讓沒有再問什麼,他知道這一個劍手的家族已經被擊敗了,他們劍手的生命,也宣告結束了。但這家人卻從此拿起鋤頭開始另一種更為美好,安定而幸福的生活,豫讓覺得沒有什麼可以對他們說的了。

  他們沒有問莫烈是被誰殺死,也沒有問豫讓的姓名,豫讓只拱了拱了手,回頭就走。

  心情比來時輕鬆了一點,他瞭解殺死了莫烈,對莫烈來說倒是一件好事。

  如果莫烈不死,繼續當族長下去,又會把劍技教給那些小孩子,又造就了一批劍手。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找朱羽,討回莫烈的女兒。

  找朱羽並不難,他是范城最有名的人,比城主範中行還有名,他的宅邸比城主的府邸還要豪華,他的人手比範中行所養的鬥客還要多上幾倍。唯一不同的是身分,範中行是貴族,朱羽是平民,范氏出來,有車馬隨從儀仗。朱羽沒有,但要見到朱羽,比見城主還難,豫讓來到朱羽的家邸前面,被兩個衣采鮮明的漢子擋住了。那兩個漢子只看了一下豫讓腰間所佩的長劍,連他的面貌長相都沒有看,就有一個人點點頭道:「跟我來。」轉身在前領路。

  豫讓倒是有點不解地道:「上那兒去?」

  漢子道:「朋友不是來訪問我家主人的嗎?」

  「不錯!我來找朱羽,有事要跟他商量。」

  「那你就跟他去好了,沒錯。」

  豫讓只得走了進去,那個引路的漢子已經走得很遠了,在一個轉彎角上,以現他沒有跟上來,就站著等他,等豫讓慢慢地過來。

  豫讓倒不是要搭架子,也不是存心慢行,他是被屋中的豪華氣勢所吸引了。

  他們走的只是一條過廊,卻是用很好的木材搭建,漆著朱紅的顏色,亮可鑒人,碧瓦飛簷,地上鋪的,竟是很講究的白石。

  這種石塊質地細緻堅硬,很像玉,只是光澤略差,很多人家琢磨之後,制成器飾,冒充玉器,價值雖然比三差得多,但是用在屋子裡砌地為磚,只有王侯之家才有此等氣派,而在屋外鋪為廊磚,即使公侯將相之家也很難辦到。

  廊外綠草如茵,花木扶疏,修剪得十分整齊,可知一直是有花匠細心照顧。廊內每隔兩丈許,就是一根柱子,柱頂兩旁各伸出一個鉤子,作展翅飛鳳之形,鳳口中銜著一盡白紗宮燈,那燈鉤竟是黃金的。

  來到轉角處,豫讓有點歉意地道:「對不起害你久等了。」

  那漢子毫無慍色地道:「沒關係!每個上門的客人都是如此,你還算快的,有的人要逗留半天才能慢慢磨蹭過來,有的還攀高了去摸摸燈架看看是否真金呢。」

  豫讓一笑道:「朱羽能以會稽之白石鋪地,這區區的燈架又算得什麼,總不會拿黃銅來充數。」

  漢子微觀敬色道:「朋友倒是好見識,居然能認出是會格的白石,有些人還以為是白玉呢。」

  豫讓哈哈一笑道:「玉之珍貴,就在於其質堅而量少,鋪玉為磚,就算朱羽有這份財力,也找不到這麼大的,更找不到這麼多。

  漢子沒說什麼,但神情又恭敬得多了,垂手在前引路,卻是折回頭十幾步,走向另一條路去。

  豫讓道:「怎麼又回頭改道了呢?」

  「那是通往利字型大小賓舍的,這條路是通往亨字型大小賓舍的,本宅賓館共分元亨利貞四號,用以款待各種身分不同的客人。」

  「哦?這客人的身分,又是如何分法?」

  「一般客人都是招待在貞亭,因為我家主人重武好劍,所以對帶劍的客人較為恭敬,在利字型大小賓館款待,至於較為有名的劍客,或是博學多才的學者,則又進一層,在亨字精舍中款待。」

  「元亨利貞為易經乾卦四德,你們卻用以分人的等級,倒也很有意思,元為萬本之始,這無字型大小的餐館,又該是什麼樣的身分才能接受待呢?」

  「那可不是我們能做主了,元字精舍為貴賓所居,多半是主人自己迎迓進來的。」

  「我是問他們的身分。」

  「像是各國的使臣啊,城邑的主官啊!」

  「原來是招待貴族國君的,朱羽的交遊很廣闊啊,居然名動公卿了。」

  「這倒不是我誇張,我家主人雖是一介布衣,但勢不在公卿之下,他既是無雙的劍客,又是天下有數的大富商,家財億兆,富可敵國,那些公侯將相登門,多半是有事相求,差一點的小城之主,小國之君,就算他們親自來了,主人還不一定接見呢。」

  「但是他把貴族列為第一等貴賓,可知也俗氣得很。」

  這漢子大概已經習慣于接待各種客人了,所以聽了豫讓當面批評他的主人,也一點都不生氣,笑笑道:「倒也不儘然,元字精舍共有四所,到現在為止,卻只開放了兩所。」

  「那也已經很不錯了,朱羽不過是有幾個錢而已,只有一些沒出居的沒落貴族才會找他求助,那來多少貴族!」

  「這倒不然,遠處的使臣每月總有好幾起,大國小國都有,他們來求告,也不完全是要錢的,有的是來求才,有的是來求我家主人代為運送物貲。」

  「這就怪了,你家主人還管代運物貲?」

  「主人本不管這些事,可是方今天下多亂,戰事頻起,最感缺乏的就是戰馬和武器,有些國家不產銅鐵,他們要弓矛箭鏃,就得向別國出錢去採買,買到之後,卻無法安然地運回來,因為有些跟他們敵對的國家,心中感到畏懼不安,必然要設法加以破壞,搶劫或攔截,這時候,就會要拜託我家主人了。」

  豫讓亟感興趣地道:「那麼你家主人就能安然保住麼?」

  漢子傲然地道:「不錯,只要我家公子點了頭,就沒有問題。」

  「一國之眾竟比不上一人之力?」

  「這也不能這麼說,雖有一國之眾,總不能把兵馬開到別人的國境內去,我家公子卻無此顧忌。再者,我家公子朋友多,到處都有熟人招呼幫忙,當然,最重要的是我家公子家中的能人好手也多,誰也不敢輕惹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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