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翎 > 天絕刀 | 上頁 下頁
一二二


  連四本是閩南世家子弟。連四不但武功有獨特成就。亦有財有勢。同時由於年代久遠,富貴了多少代。所以這家子弟沒有一個是只會武功而不通文墨的。

  嚴星雨芳草劍一動又盡出江南迷蒙煙雨景色。連四忽然記起一首著名唐詩。「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裡堤。」

  無情的豈是迎風飄拂的柳絲?無情只是「時間」,它以不變步調消逝,不舍晝夜。

  但無情的還是「人」。你明知「知己」難覓,你明知良辰好景不再。你明知名將美人伯見人間白頭。但你仍然從如詩似畫的杏花煙雨江南景色中離去。

  若問你為何離去?為何不多留戀片刻?你問答不出變不知道!你只不過問到「世俗」之中而已。

  連四手小滅絕刀閃電劈出,在他感覺中此刀並非已經出鞘,而且這一瞬間才拔出。

  刀光中有他的赤心,有他的熱血以及靈魂,他究竟想劈碎什麼?想消滅什麼?是不是無可奈何的「世俗」。

  天絕刀雖然只有一把,雖然只是握在一個人而不是神仙的手中,也雖然只劈出一刀,但積聚著仇恨及無限美麗景色。甚至每個人最基本的欲望——求生,竟然在這一刀之下完全粉碎消失。

  刀光劍影都一齊收歇不見。

  他們這種一流高手,確實不必刀來劍往鏖戰數百招才分勝負。他們兩個人都能將一生所學和身功力壓縮於一刹那中全部用出。他們一招已等如常人的十招百招甚至千招。

  草坪上一共有個人之多,但突然間充全停止一切動作,竟像是沒有任何生命的地方。

  勝負生死所決的一招,連心無旁驚的人都感覺得出。

  因此人人都不覺一齊停手,看看結果,看看究竟誰生誰死?誰勝誰負?

  嚴星雨和連四互相凝視,兩個人身上都出現血跡,嚴星雨血跡從肩膀冒出,但連四的血跡是在心窩出現。

  吳哥深深歎口氣,道:「連四,你一定還能夠講話,你一定要說出未了心願掘,因為我是你的朋友。」

  連四道:「如果我死了,希望能夠葬在武彝出,最好靠近一個地方,是武彝山麓一個叫做風山的小村。」

  吳哥道:「為什麼?風山村有親人?有朋友?」

  連四道:「有很多種瓜,我曾經在那兒揀過瓜,還有夢相和回憶……」

  吳哥道:「好,還有沒有別的話?」

  連四道:「沒有了。」

  吳哥道:「嚴星雨,如果你信得過我,又如果心裡也有話要說,請告訴我。」

  嚴星雨緩緩道:「承蒙你看得起我,把我和連四一視同仁。我很感激。但是……我沒有什麼話。我的一生,唉,如寂寞的一生,我老早註定『賣命』的命運……」

  他困難地吸一口氣,又道:「本來我以為只有死在小辛刀下才不冤枉。誰知世上還有連四,死在他刀下亦不冤枉。我想我可以結束寂寞無聊空虛的一生了……」

  所有的人甚至連四也包括在內,都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

  以嚴墨雨的財勢、人才武功,世上還有什麼人或物求之不得?他怎會寂寞空虛?何以他擁有的一切不能使他覺得充實?

  但最使人念念不忘,最使人關心的是:這兩個究竟誰會死呢?是不是傷重難醫都活不成呢?

  每個人的生命在可知範圍內只有一次,所以倍形寶貴。但很多人都困苦惱而寧可拋棄這惟一的生命。是不是因為你和怨憎之人不但不能永不相見,反而要日夕相聚在一起?是不是你最替戀熱愛之人,非只不能廝聚反而遠隔天涯海角?是不是很喜愛很需要的事物卻偏偏求之不得?

  若是為『理想」而捐軀,情形就單純而又壯烈,人人都能體會,以及肅然起敬。但如果不是冠冕堂皇的理想,你不會嗤笑死得沒有價值、死得愚蠢?

  為何冠見堂皇的理想就可以以為之而死,而屬於私人情懷的就不可以呢?

  嚴星雨突然振作精神,「于南,徐來,扶我回去。」

  兩人應聲躍到嚴星雨身邊。

  吳哥不知何故猜想那于南、」徐來必定是剛才用心冥思沉想含有哲學意味對話的兩個年輕人。目光過處,果然是他們兩個。

  嚴星雨有人扶架而節省體力,精神似乎更好,冷冷道:「都跟我走。」

  另處那四名高手面面相覷一下,其中那個卅餘歲勁裝大漢道:「堂主,咱們這一走豈不白白放過他們?」

  嚴星雨道:「走,少廢話。」

  于南、徐來架起嚴星雨腳不沾地迅速奔去,那四名高手居兢還遲疑一下才尾隨而去。

  吳哥居然並不立刻帶走連四,他走到連四面前,笑容有點古怪。

  連四望著他,眼睛仍然很清明,身子也仍然挺立。不過卻看得出體力已因流血及傷勢而相當衰弱。

  吳哥道:「你還能不能說話?能不能再支持下去?」

  連四立刻道:「能。」但聲音果然瀉露體力枯竭的秘密。

  吳哥道:「很好,不過稱現在已抵擋不住我隨便刺的劍。」

  連四道:「不一定。」

  吳哥堅持道:「一定。」說這話時面色已變得不大好看,酷眼中充滿可怕殺機。

  連四卻忽然用瞭解的神色和聲音,道:「好吧,你說對。」

  吳哥冷峻地道:「嚴星雨帶來的高手現在隨便那一個也能夠一刀殺死你。」

  連四道:「對。」

  吳哥聲音更冷峻嚴厲,道:「所以就算有很鋒快長刀劈你鼻尖,你也不必出手招架。因為你即使接住那一刀,但震動傷勢的結果也一樣要了性命,你一定不希望死在這些無名小卒刀下吧?」

  連四又應道:「對。」

  吳哥忽然失去影蹤。但這只不過是連四的感覺而已。

  事實上吳哥在兩丈的空中轉回身子時,像三股狂風沖到的三個人已經望見他,並且看見吳哥挺劍沖瀉截勢不可當。

  那三人正是嚴星雨帶走的六名高手之中三個,沒有年輕的于南和徐來,也少了一個皮帶上插著十二把飛刀的年輕小夥子。

  他們煞住前進之勢,忽然散開,動作齊整迅速。

  當中一路正是那三十餘歲勁裝大漢,卷起衣袖露出肌肉扎實長滿黑毛的小臂,粗大有力有兩隻手掌各握一把短斧。

  吳哥有如鷹隼撲擊策中的主力。劍光一閃,竟從雙斧之間探入,森冷劍氣已經使那大漢喉嚨上的皮膚出現雞皮疙瘩。

  可惜這一劍沒有法子再推出一寸,因為左邊一條長鞭亦已快要撲到吳後腦,那條皮鞭雖然長達三丈而又是軟兵刃,但掃中要害時的威力並不弱於鐵棍。

  吳哥側閃兩尺,第二二劍又幾乎刺穿大漢鼻子。勁裝大漢兩把短斧招數根本使不出,那是因為被吳哥第一劍搶佔了先手,登時束手縛腳,簡直有力無處使,全靠邊矯夭掣掃的長鞭才保存了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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