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翎 > 天絕刀 | 上頁 下頁
四二


  紫鵑道:「你在我們附近盯了三天,昨天我見你上一條小船,改在河裡盯我們,那時便猜想我們會不會有機會在一起……」

  杜若松連搖頭歎氣也懶得做,像塊木頭,但腦子卻轉動飛快。

  原來行蹤早就淺露,怪不得宋媽媽會讓他(忠義堂)跟上冷見愁。結果正如她所料,只有一個「慘」字,一來是「借刀殺人之計」殺杜若松,二來好教冷見愁不滿忠義堂。冷見愁這種強敵,誰惹得起?就算惹得起亦不可又不必惹他。

  紫鵑永遠不知道一句話就洩露許多秘密,她的纖手在被窩內活動,有效的刺激男人的欲火,然後……當她醒來(她極度滿足之後根本不知道自己居然睡著了),杜若松已經不見影蹤,枕邊還有他的味道,但沒有留下一句話,春夢秋雲從來是如此地不留絲毫痕跡,然而她隱隱悵然若失之感,已經是曾經滄海之人,難道不能再忘記一個男人?

  樹林邊有一塊地面留下顯明新鋪上泥土痕跡。

  「公道七煞」之一,鐵閘褚江和兩名副手,不但從此消失於世間,他們的屍體不久亦化為塵土,「變幻」不永恆正是這個世界的唯一法則,人和萬物只要在「時間」「空間」的爆中,永遠找不以真正永恆的本體自性。

  曉日之光未強末熱,但樹梢草尖的露水卻幹得很快,空氣清新極了,鳥語盈耳。

  閻曉雅有頭髮微亂,衣裳微皺,但清麗如故。她應該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怎會是江湖罕見「女」殺手?

  她的眼波輕斥過剛來到面前的人,迅速收回,道:「冷見愁,你居然回來,為什麼?為了我?抑是夕照庵檀月大師?」

  冷見愁道:「你稍稍憔悴一點,聽我的勸告,女子老得最快得通宵不睡,而且站在風露中。」

  閻曉雅堅持她的問題,道:「你回來到底為了我抑是檀月大師?」

  冷見愁道:「杜若松馬上就來,昨夜他悄悄離開宋媽媽手手下的紫鵑姑娘,那時我真測不透他打算到何處去。

  閻曉雅顯然感到興趣,亮晶晶的眼波凝定在冷見愁面上。

  冷見愁又道:「原來他跑到一個面攤喝酒,抱著酒罐,適人就灌,終於醉得像一支喪家狗,蜷縮屋簷下酣睡一夜。」

  閻曉雅道:「你一直盯住他,未免太辛苦了!」

  昨夜他一點也不辛苦,因為大部分時間是在「長樂肪」上消磨的,笙歌盈耳,燈火通河,醇酒的刺激,美人的軟語香吻,「長樂舫」上無數鶯燕,雖非人間絕色,卻也個個自有銷魂意態。醉眼迷離中不禁凝想,何以溫柔鄉不住?何以定要與命運抗爭?誰能與「時空」之內的形器突破極限之奧秘?

  當然他另有一份若有所失的悵們,因為雪婷居然沒有出現,他為何在乎雪婷的出現與否?難道雪婷竟能使他難以忘記?

  閻曉雅等他從沉思中回到現實,才溫柔道:「檀月大師現在一定有空,要不要跟他談談?」

  冷見愁道:「我十五歲前,曾下過苦功讀書,至今全都記得,有些在當時不甚明白意義,現在偶然回想卻其味無窮。」

  他極少談到自己的以往,因此閻曉雅極感興趣靜靜聽。但可惜他馬上改變話題,說道:「我忽然記起一首情詩,作者是誰你永遠猜不到。」

  冷見愁只好點頭同意,上下古今茫茫無際,寫過情詩的人休止億萬,當然誰也請不出冷見愁突然記起的情詩作者是誰。

  冷見愁道:「這首七絕不知何故記得很清楚,但當時確實不明白詩中之意。詩是:自恐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怕誤傾。世間那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第五章 無嗔道人

  此詩言淺而深,表面上沒有一字冷僻,稍通文墨都識得解得,但含意甚深,寥寥數語,就道出了千古「愛情」與「理智」的矛盾衝突。

  閻曉雅尋味一下,道:「梵行就是出家奉佛之路,此事必須棄情絕欲,天下人人皆知,所以絕不可以多情,入山修道卻又怕誤了傾國傾城的美人。」

  「作詩的人身處這種矛盾中一定極痛苦,我想作者必是一心皈依佛門而又捨不得心上人,所以慨歎痛惜世間竟沒有兩全其美的法,可以使他既不負我佛如來亦不負愛卿。」

  冷見愁道:「你解釋得很好,這首情詩是第六代達賴喇嘛所作。他是西藏的「法王」兼「人王」,大智慧而又大神通。但以他這種「人」,卻寫了很多臉炙人口的情詩,奇怪麼?(注:第六代達賴喇嘛成就極大,另外在文學方面亦是天才,許多情詩都是了不起的作品,他二十一歲因與美女戀愛,被手下宰相——有野心的權臣——報告清廷。其實順治之母當政,此事與清朝無關,但既有報告不得不召令來京訊問。達賴活佛六世到青海時,忽然說他不想進晉京,違抗朝廷旨令不是開玩笑的事,但達賴活佛自有好辦法,他設壇焚香拜行禮如儀,然後就打坐定入定,馬上圓寂,離開這個污濁世界,由此可見達賴活佛的成就已達到來去自如全無牽掛的境界,但請勿忘記達賴活佛六世這時才二十一歲而已。又注:情詩系曾緘先生所譯。」)

  閻曉雅道:「實在想不到,違法王活佛也甩不開情字?」

  冷見愁道:「矛盾掙扎是凡俗人必經歷程,可能法王只是把此一最頑固之結指出,亦可能他有無上甚深妙法可以解結,誰知道呢?至少我不知道,你呢?」

  閻曉雅道:「我也是不知道。」

  冷見愁道:「檀月大師呢?如果她有兩全法,我就參謁她。」

  閻曉雅道:「讓我問問她,你等我麼?」

  冷見愁道:「不,我先走一步,告訴杜若松,人生並非分出經弱勝負那麼簡單……」他頭也不回地走了,矯健挺直頎長的背影很快被草樹這沒,平源盡處是青山,行人更是清山外……

  雷府的東跨院大部分有槐蔭遮住午陽,所以陰涼而幽靜。院落中還有數十盆栽,以及魚池。池中游魚可數,平添詹雅之趣。

  連四永遠不打開另一邊的窗戶,因為雷府雖然沒有幾個內眷,但有一個他最不願見的人——雪婷。所以他只坐在院落這邊的窗下,遙對一些盆栽花樹,還有清例池水和遊魚,便頗有悠閒意趣了。

  但窗房不打開絕對不是辦法,這一點連四也知道,以雪婷之「野」,就看哪一天她忍耐不住面已,休說一窗之隔,就算銅牆鐵壁她也能弄破。

  緊閉的窗戶突然破裂,同時一支古雅的大瓷瓶「砰」一聲砰成片片,因為一顆比拳頭還大的石頭破窗而入,恰巧打中了花瓶。

  連四惋惜地瞧著破裂的瓷片,這個花瓶乃是北宋佳品,世上已沒有幾個。

  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與天下第一鑒賞法眼的雷傲侯在一起,傻瓜也能學懂不少,何況連四不但不傻,還很聰明,也有相當學識。

  逞一時意氣,只為了自己一點氣仇,就毫不顧惜毀去一件藝術珍品,當你氣平之後作何想法?歉疚抑是根本不去想它?但無論如何,那件藝術珍品永遠毀破了。

  但還不止如此,窗戶砰一聲震開,雪婷飛身入來,兩手叉腰,美麗眼睛睜得大大瞪住邊四,一副氣衝衝的樣子。

  連四很平靜,此一場面老早算准必會發生。

  雪婷忿然道:「你很惋惜麼?那只是一件死物,沒有生命沒有喜怒哀樂,難道比一個活人還重要?」

  連四等一下,等到知道她不開口,才道:「死物很多,但有些已滲有創作者的心血靈魂,表現宇宙之美,所以已不算死物,亦不是某一個人可以據為己有。它代表我們民族于某一時期的特色,所以值得珍惜重視。因為已超越人的界限,所以連活人也不能相比。」

  雪婷一怔,大眼睛中忽然露出光芒,但很快消失。她道:「想不到你並非僅僅是懦夫或冷血刀客。」

  連四道:「我不是。」

  雪婷道:「為什麼你不肯和我見面?我鬼得很?我脾氣不好,沒有教養,所以你看不起我?」

  連四道:「你不,但你脾氣不好沒有教養是事實。」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