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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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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飛光搖搖頭,秀髮飄揚起來,掃過他的鼻孔,使他感到癢癢的。她輕嘆一聲,道:「別提啦,回到家去,你有雲秋心,還能對我怎樣?」 裴淳為之一怔,登時發現自己面臨無法解決的難關。他自知很愛薛飛光,但覺跟她在一起,從沒有過一絲不愉快之感,一切都顯得生機蓬勃,萬事萬物都很可愛。 然而,他又曉得自己也一樣地愛雲秋心。第一點是她善解人意,說得上是他第一知己。 第二點是她不但長得惹人憐愛,而且她的身世遭遇,也實在可憐不過。假使負她的話,她定會憔悴而死,宛如一朵花凋謝一般。 任憑他如何自由挑選,他都不能決定,因此他不禁愣住了。 薛飛光輕輕一嘆,道:「你沒話說了,對不對?」此刻她柔腸寸斷,芳心盡碎,但她卻不能哭泣或向他哀求,因為此舉無異迫裴淳走上絕路。 裴淳雖是覺得十分痛苦,但他卻有自己的一套,當下忖道:「師妹和我都不像雲秋心那般脆弱可憐,而且師妹她很活潑可愛,將來總會有很多年少英雄看中她,苦苦追她。但秋心卻沒有這種機會了,我只好決定陪伴她,而她也不會活得很長久。等她去世之後,我就削髮出家,以償贖我負了師妹的一段情份。」 他並不知自己這種想法正是暗合「愛的真諦」,須知真摯的愛,乃是奉獻和犧牲,而不是獲得。 他隨即心平氣靜了,說道:「我們現在且不談這些……噫,那不是黑木佛像麼?」 但見牆根有具尺半高的佛像,是個笑口常開的彌陀佛,他們移步過去,薛飛光拾起來,頓時大喜道:「得啦,咱們可以回去了。」 裴淳訝道:「那柄鬼見愁竟在這佛像中麼?」 薛飛光道:「不錯,你瞧這尊佛像跟咱們常見的有許多地方雕刻得不一樣。」 裴淳疑惑道:「單憑這一點你就知道?」 薛飛光道:「總之咱們先平安出去了再說。」 直到從山谷中走到官道上,都沒有險阻,薛飛光舒一口大氣,道:「到啦!咱們一面往家走,一面研究這口鬼見愁的妙處。」 裴淳再提起剛才的疑惑,薛飛光一面找尋機括,一面道:「枉你跟隨大師伯在佛門中很久,竟不曉得緬甸信奉佛教之事。」 裴淳笑道:「誰說我不知道?緬甸信奉的是佛教中小乘教義,咱們中土流傳各門宗師都是大乘教義,我連這一點也都知道呢!」 薛飛光道:「你知道就行啦,那麼這具佛像既非中土習見的式樣,定是從緬甸帶來無疑了。」 裴淳恍然道:「原來如此,想那『鬼見愁』也是緬甸國寶,這一猜很有意思。」 薛飛光這時已恢復一向的天真歡樂,笑道:「還有一事你卻忘了,那就是緬甸人煉鋼重精,上佳利刀都特具彈性,可以盤屈成一束,捆在腰間。因此,你想這佛像肚子中當然可以放一柄屈曲成一餅的鬼見愁異劍了,對不對?」 裴淳服氣地道:「虧你一下子就能聯起來,弄個明明白白,我要下一輩子才有希望像你這般聰明了。」 兩人談談笑笑間,走了不遠,薛飛光就找出機括,敢情是在佛像頭頸間。她抓住佛首擰轉,座下微微一響,已露出一個徑尺的圓洞,裏面塞著一盤精光閃耀的軟劍,寒氣侵膚砭骨,令人無端感到心驚。 薛飛光小心翼翼地取出來,那盤狀的軟劍,頓時彈直,竟是一柄鋒快無匹的百煉長劍,形式古樸可愛。但劍上的森森殺氣,卻使人心驚膽寒。 她驚讚道:「果然不愧名列五異劍的第二位,連咱們是此劍主人,也感到膽寒,敵人面對其鋒之時,也就可想而知了。」她把劍交給裴淳鑒賞,自己卻從佛像肚中找出一個劍鞘。 這個劍鞘輕薄柔軟,似絹非絹,不知是甚麼質料所製,顏色黝黑。試一套在劍刃上,頓時寒光殺氣盡皆收歛。此時薛飛光已把劍上刻著的蝌蚪古文仔細看過,頓時陷入沉思之中,默默不語。 裴淳知道她一定是碰上甚麼難題,正在用心探究,所以不敢驚動她。 走了一程,沿途景色甚是清幽,鳥語空山,落花寂寂,使人頗有出塵之想。 裴淳觀賞了一陣,念及薛飛光無暇瀏覽如此清幽的山中景致,不禁說了一聲可惜。 只聽薛飛光長長嘆一口氣,裴淳訝然向她瞧著,正想動問她嘆息之故,薛飛光已道:「可惜甚麼?」 裴淳道:「你因多才多藝之故,心中時時無暇安靜,所以有許多美麗景色,都輕輕放過,豈不可惜?」 薛飛光道:「我不必忙著欣賞風景,將來有一日我會削髮出家,那時節心中空空蕩蕩,沒有別的思慮,那愁沒有時間觀覽風景?」 裴淳吃了一驚,凝眸尋思她話中之意。薛飛光無意中透露了內心的秘密,曉得裴淳一定十分認真。便連忙又說道:「我這話可不是出自真心,因為我認為一個人如若不是當真大徹大悟的話,縱是托跡空門,也不是了斷之法。況且常言道是『好死不知歹活』,大凡遁身佛門,便跟死了差不多。我想,日子縱是過得苦,也不便自尋死路,你說對不對?」 裴淳忙忙應道:「對,對,我可不是認為削髮出家不好,而是覺得一個人須得真實地生活,假設當真大徹大悟之時,出家成道,自是令俗人艷羨,如若為了逃避某些煩惱或痛苦,佛門雖是廣大,對此也無能為力。」 薛飛光引領著他捨去大道,岔入山崖後一片平坦草地。但見夕陽餘暉把對面山坡的樹木、岩石,染上一層光彩,歸巢的山鳥或是成群結隊,或是一兩隻先後掠過山谷上空。他們在一處樹蔭下停步,薛飛光斜倚著樹幹,茫然地望著這山中的景色,眉宇間不知不覺泛起濃重的愁色。 她雖是年事甚輕,可是她的天聰才智,都超乎常人,加以近來屢經劫難,往往生死繫於一髮。這種經歷,最是使人加速成熟。 要知宇宙間萬物的成長以至毀滅的過程,總是有一定的規律,而人類憑藉天賦的智慧,不但深詳瞭解宇宙的規律,同時也努力地探究不可知的部分。 因此,大凡是年輕的一代,進取的勇氣總是勝過老一輩,因為年輕的一代尚未深切瞭解毀滅的意義,所以較少恐懼而較多幻想。到了年事漸長,已感到去日苦多,來日不長,因此時時探究「死亡」的意義,這樣便不免幻想漸少,恐懼越增了。 薛飛光由於經歷過「生與死」的賭博,以她的天聰才智,感受特別敏銳。所以她已多次探索過死亡的意義,這使她迅速成熟,已遠遠超過她的年紀。 現在她又面臨一次可怕的生死大難,她本來把希望完全寄託在「五異劍」上。事情也很順利,這口「鬼見愁」一如她料想中容容易易就找到了。可是最後才發覺其中有一個不可克服的困難,那就是「時間」。 換句話說,他們時間不夠用,倘若只是差十天八天甚至一兩個月那還罷了,或者尚可設計拖延。但現在所差的是三五年的時間,簡直全無希望。 她的心境更因滿山殘陽而益形悲觀,現在她只想趁明天尚未來臨以前,儘量多跟裴淳盤旋在一起。 過了一會,她轉眼向裴淳望去,但見他好像沉醉在這美麗的景色之中,面上表情十分悠閒平靜。她感到十分羨慕,問道:「你在想些甚麼?」 裴淳搖搖頭,道:「甚麼都沒想。」 薛飛光皺眉道:「假如明晨之戰咱們這一方敗了,便當如何?你竟一點也不擔心?」 裴淳道:「已經有你安排調度,我想與不想都是一樣。」 薛飛光道:「假使我們都戰死了,我們年紀如此輕,死了豈不可悲?」 裴淳沉重地點點頭,道:「當然是很可悲的事,但這也是沒有法子之事,反正人生在世,終須一死,只要死得其所,總算是有福氣之人。」 薛飛光覺得他一點不笨,說的話大有哲理,當下問道:「以你說來,人生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應該向甚麼目的理想努力?」 裴淳緩緩道:「人生本來沒有甚麼道理可言,今日認為對的,明日或者變為不對。再者,每個人都不一樣,道理歸道理,事實是事實,很少人能依照理想努力。」 薛飛光笑道:「這樣說來,我好像不堪傳道的人,所以老夫子不肯把心法大道傳授。」 裴淳也笑起來,道:「我是崇尚墨家之說,只要能有利於世,不惜犧牲自我。我當真是篤行實踐的人,所以不太計較成敗得失,不太害怕死亡,只問這件事做得對不對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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