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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此時死意已決,心中坦坦蕩蕩,甚是空虛,既無驚懼,亦無悲苦。因此頭腦特別清醒,仰視浮雲,俯察深淵,澄明中突然靈智泛湧。忖道:「我且在此睡上一覺,待到回醒時,去問問採樵的林大哥,或者可以得見梁藥王。」當即在懸崖上熟睡,一覺醒來,但覺身體輕飄飄的,又好像四肢百骸都支離破碎。

  山風拂到,冷得直抖,肌膚欲裂,痛不可當。此時天色才明,過了好一會,旭日昇起,陽光曬在身上,這才感到好一些。

  他奮力起身向西面走去,爬上一座山頂,已累得頭昏眼花,汗流如雨。尤其是一路上被茂草樹叢拂著身體,有如利刀刺戮,奇痛攻心。當下已知自己決計無法再翻山越嶺,喘吁吁地坐在山石上。

  天色忽然漸漸陰暗,不久,烏雲密佈。裴淳大驚想道:「風吹已是難當,雨淋更無法抵受,須得找一處地方避雨才行……」於是踉蹌起身,朝西北方一片石崖處走去。走到一半。開始下雨,雨點打在身上,說不出多麼疼痛難受。

  他咬緊牙關冒雨前進,只見石崖下有個洞穴,雖是狹窄,卻還可以稍避風雨。於是跌跌撞撞地奔過去。到了洞口,忽見洞中有個人站著,看來背後已貼住石壁,所以身子彎成弓形,但這樣頭部仍然被雨點濺打得著。

  裴淳竭盡平生氣力,忍住心中的絕望和身體上的痛苦,轉身走開,睜眼四望,周圍當真沒有一處可以略避風雨。

  雨點有如無數利刃大劍般刺紮在他身上,裴淳天性極是強毅,硬是熬忍住不呻吟一聲,不過面上肌肉已因痛苦而痙攣扭曲,甚是慘厲難看。

  石穴中人說道:「孩子,這雨水既是使你如此痛苦,何不進來避一避?縱是擠在一起不很舒服,也強勝此忍痛捱苦……」

  這人口氣甚是親切和善,裴淳分心去想,一時減輕了不少痛苦,當下應道:「在下橫豎不免一死,多受點痛苦,少受點痛苦也是一樣!」

  石穴中的人說道:「這就奇了,古語有道是好死不如惡活,就算多活上一會,也是好的。若能夠稍減痛苦更好,你還是進來躲一躲吧!」

  此時雨勢更大,每一滴雨比拇指還大,勢急力驟,便是好好的人也覺得難當,裴淳更不用說了,他是疼得全身乏力,一跤跌倒,雨水濕透他全身,漫流過耳、眼、口、鼻,這滋味和泡在水中又不相同。

  石穴中的人又道:「我瞧乾脆把你殺死,圖個痛快更好!」

  裴淳有氣無力道:「好吧,我剛才在懸崖上就該跳了下去……」

  那人問道:「你何故又不跳了?」

  裴淳道:「我那時還不知竟是如此乏力,支持不到前面的山神廟找一個人!」

  那人的聲音突然變冷,道:「找那個人就可得救?」

  裴淳道:「我也不知道,他先中了一個名叫博勒的人的毒,是我把辟毒珠給他用,暫時遏制住毒性,他說也許能設法解去體內之毒,若是他已解了,我就可取回辟毒珠應用。」

  那人哦了一聲,說道:「倘使那林樵子毒猶未解,你便如何?」

  裴淳嘆息一聲,說道:「那就算啦,我豈能強行取辟毒珠?再說那博勒曾經言道,辟毒珠無法解得我身上之毒,這話或許不假。」

  那人道:「這話有對有錯,辟毒珠在常人手中解不了你身上之毒,但在一個人手中,卻立見奇效。」

  裴淳精神一振,說道:「那定必是當世醫道第一的梁藥王了!可惜不曉得他老人家在哪兒……」

  那人道:「你可識得梁藥王麼?或是有甚麼淵源?」

  裴淳道:「不認識,也沒有淵源,要說有那麼一點點,便是窮家幫幫主……」

  那人哼了一聲,道:「可是淳于靖帶你來此的?」

  裴淳只覺跟他說話之後,就減去不少痛苦,所以竭力應答,說道:「起先果然是他,但後來我曉得他見到梁藥王之後,須得以死謝罪,所以我就不要他帶了。」

  那人道:「原來如此,那麼你來的時候未曾中毒,為何要找梁藥王?」

  裴淳心想:「李師叔的事南奸既已曉得,已不需遮瞞別人。」當下道:「我師叔李星橋十八年前服過博勒毒藥,現下武功已失,所以我求見梁藥王,請他幫忙。」

  那人說道:「我曉得梁藥王這一輩子再也不肯出手替人醫治,你就算拿刀架住在他脖子上也不行。唉,你若是早點曉得,便用不著徒勞跋涉了!」

  他們說了這一陣話,裴淳又感到痛苦減輕許多,雨點灑落身上,只剩下些微痛,也不知是何緣故。

  那人這一番話他實在不能相信,說道:「不對,不對,我見不到梁藥王前輩,那就不必說了,若是見到他,他一定肯出手幫忙!」

  那人訝道:「這卻是甚麼緣故?」

  裴淳道:「他怕人家打擾,所以不讓人家容易找到,這是合情合理之事。但只要見到了他,一則他外號稱為藥王,這個『王』字除了至高無上之意外,還有『王道』之意,王道就是仁義的意思。二則我李師叔不是尋常之人,你不曉得,越是這種英雄豪傑,一旦落魄,有如虎落平陽,龍困淺水,那真說不出多麼令人難過同情。梁藥王也是一代高人,自然省得此意。有這兩個理由,他一定肯答應我的要求,你說是也不是?」

  這一番話說得頭頭是道,理直氣壯,有如長江大河一般傾瀉而出,可見得在他心中堅信事情必是如此。

  那人沉默了好久,冷冷道:「這話說得也是,不過據我所知,梁藥王非無濟世救人之心,事實上他自己另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也不是怕死之人,無奈這苦衷比死還要可怕,所以他最後也只好教你失望!」

  裴淳突然想起,問道:「您老是誰?」

  石穴中的人走出來,這時雨勢已大弱,只有一點點雨絲。但見這人裝束一如山中村野之人,頭上戴著一頂竹笠,手中提著一把藥鋤,雙鬢微斑,面容極是冷峻嚴肅。

  裴淳雖是瞧不出他是甚麼身份,但從他的氣度中也可感覺出決不是山中居民,又訥訥問道:「您老是誰?」

  那人道:「我在山中種藥為生,你叫我種藥人就行啦!」

  裴淳急急問道:「您老不是梁藥王?」

  那種藥人遲疑一下,才搖一搖頭。

  裴淳透一口大氣,說道:「幸好不是,不然的話我師叔這一輩子都沒法恢復武功了!」

  種藥人緩緩道:「你最好相信我的話,用不著去找他,現在你把你的身世一切詳詳細細大聲告訴我,最好不要停口。」他面容雖是冰冰冷冷,可是口氣十分和藹。

  裴淳胸懷光明磊落,從無說不得之事,當下大聲從頭說起。他的聲音越大,就覺得身上痛苦愈輕。因此說了十來句之後,就算種藥人要他停止他也不願意了。

  種藥人拾起了許多枯枝和碎石,堆在一起。然後坐下來,拿起一根枯枝,拋在半空,掌中已藏有四五枚碎石,待得枯枝落下,抖腕發出石子連續打去。轉眼間枯枝石子落下,通通掉在裴淳身上,只痛得裴淳幾乎跳起身來。

  他不停口地大聲說話,種藥人不停手地拋枝發石,通通落在裴淳身上。過了一陣,裴淳覺得中氣漸足,聲音更加響亮,同時那些枯枝、石子擊在他身上,也不太疼痛了,他為人雖是忠厚老實,但這刻也醒悟出種藥人此舉必有深意,口中更是說個不停。

  又過了好一會,石子落在他身上已全然不疼,同時聲音更見響亮。種藥人停了手,留心傾聽他說到最近的遭遇,尤其是提及博勒及雲秋心之時,顯得更感興趣。

  不久裴淳已通通講完,沒話可說。種藥人深思地說道:「荼吉尼花乃是域外異種,中土從不生長,博勒能夠帶到中土培養開花,可見得他功力之高,可列入一代宗師地位。而且這種花香味中的毒性十分奇怪,若是胸中毫無貪嗔妄念之人,至多感到有點難受,越是兇惡卑鄙之人,中毒越深,死時越發痛苦,像雲秋心那樣非毒不活的體質又自是例外。」他住口尋思一會,又道:「唉,我真想去瞧瞧那位姑娘,博勒能夠用毒改變她的體質,我就能把毒質都解了!」

  裴淳大喜道:「那敢情好,這一下用不著打擾梁藥王啦!」

  種藥人搖搖頭,抑鬱地嘆口氣,說道:「我走啦,你先到山神廟便可問明出山之路……」

  裴淳怔了一怔,叫道:「您老等一等!」

  種藥人停步道:「怎麼啦?」

  裴淳道:「我出山去也是害人,所以我想跟隨你採藥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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