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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七


  老人仰天沉思了許久,才道:「韋融是無敵仙劍的傳人,則必與韋公子有關,他們韋家與天痴翁淵源極深,是以用此法阻止你們覬覦金浮圖,並非奇事。何況其後韋公子又以十方大師之名,出現於金浮圖下,可見得韋家實是有家訓守護金浮圖的。」

  他停歇一下,又道:「據老夫所知,韋公子文武雙全,有高士之風,如是他的後輩劫走了阿陵,大概不致於加害於他。使我最耽心的反而是阿陵那消沉的態度,說不定會悒鬱而死,但阿陵乃是生命力極強之人,到了最後關頭,一定會奮發起來,應該不致於悒鬱而死。」

  齊茵道:「那麼他被韋融一直囚禁至今麼?」

  歐陽老人道:「這是謎團的核心了,咱們除非找到了韋融或十方大師,或可探出薛陵的下落。」

  齊茵年餘以來,第一次流露出歡欣興奮之色,叫道:「好啊!伯伯帶我一道去吧!」

  歐陽老人點點頭,道:「當然不會漏了你,但他為何忽然這麼消沉呢?會不會與你有關?你敢是不肯嫁給他?」

  齊茵登時又變得面色蒼白,咬住嘴唇,過了片刻,終於抑制不住辛酸的淚水,沿著玉頰直流下來。她道:「不!伯伯你猜錯了,是他不肯娶我。」

  歐陽老人勃然大怒道:「混帳!像你這種女孩子,他還不滿意麼?」

  齊茵道:「伯伯別生氣,他決不是不滿意,而是有一個奇怪的原因,使他不肯娶我,唉!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已決意此生永不嫁人,就算是阿陵他回心轉意,我也不嫁給他。」

  歐陽老人聽出她口氣之中,隱隱流露出極堅決的心意。當即曉得她這個決心,已經是無法改變的了。這位老人本身也曾為情所苦,至今未得解脫。因此深知個中三昧,也知道第三者絕對無法可想,當下歉然道:「這真太糟糕了,你師父一輩子不嫁,現在又輪到你了,唉!老夫一定設法向阿陵問個明白,總得有個交待才行。」他仰頭想了一下,又道:「照你的看法,阿陵如若不死,會不會到這兒來呢?」

  齊茵道:「那只有瓊姊才答覆得了這個問題,可惜她已香消玉殞,與草木同腐了。」她的淚珠又滾滾而下,使人無法弄得明白她究竟是為了自己的戀情而哭呢?抑是為了紀香瓊之死而垂涕?

  歐陽老人道:「假如阿陵不來,老夫就走啦!」

  齊茵道:「伯伯打算往那裏去?」

  歐陽老人一怔,道:「老夫還沒有決定,但既然玉華已閉關於地心宮,逾越了一載之期,尚未開關,只怕業已坐化了,而阿陵又音訊杳杳,老夫實是沒有什麼去處,反正離開此地也就是了。」

  齊茵登時睜大淚眼,怔怔地望著這個氣度威猛的老人,他這一番話之中,透露出何等的淒涼落寞啊?在這茫茫人海之中,他竟然連一個親近點的人都沒有,桑榆晚景竟是如此的淒清,實是足以令人聞而酸鼻。

  她伸手挽住老人的臂膀,柔聲道:「伯伯,你別走行不行?要走的話,我們一塊兒走,我反正此生也是長齋禮佛,永不出嫁,因此假如讓我服侍您老的話,又有何不可?」

  歐陽老人感動地摸摸她的臉蛋,道:「多可愛的女孩子啊!只恨阿陵福薄,竟未能娶你為妻。」但他虎軀一挺,皓白的鬚髮揚飄起來,透出凜凜的神威,豪邁地笑一聲,又道:「你的盛情老夫心感了,但老夫一生孤獨慣了,倒也不在乎這有限的歲月將如何渡過,你好好的侍奉你父親吧!自然最好還是改變心意,勿作不嫁之想,這樣老夫心中也可略感安慰些。」他又摸摸她的頭髮,話聲流露出一份惆悵,道:「孩子,你且在這兒呆一會,老夫先走一步了。」

  他隨即轉身出去,齊茵望住那高大挺拔的身影,那飄蕭的白髮,不禁體味到英雄的寂寞,當下百感交集,果然呆在當地,動也不動。

  誰知轉眼之間,歐陽老人的身影又映入眼簾,齊茵芳心方自大喜,忽見還有一個人與他一道走來。她定睛望去,但見那人身穿長衫,相貌清癯,雖是兩鬢星霜,但仍然極為儒雅瀟灑。看上去大概是四五十歲之間,步態飄逸。他和歐陽老人並肩而行,氣度尊嚴,任人直覺地感到他與歐陽元章乃是同一階級身份的人物。當世之內,能與歐陽老人並列的,自然只有孤雲山民徐斯了,齊茵雖然未見過他,但已經可以確定是他。

  果然歐陽老人介紹道:「孩子,過來見見你師父的好友徐斯兄,你當然聽過他的名字了。」

  齊茵喚了一聲「徐伯伯」,眼中閃出驚異之色,但覺這位徐伯伯果然俊雅動人,迥異凡俗。

  自然歐陽老人那種恢宏威猛的氣概,亦是世間少有,使人大為傾折,因此齊茵已明白了師父昔年為何芳心撩亂,竟然無法選擇了。

  徐斯嗟嘆一聲,道:「你師父既然至今尚不開關,無疑業已坐化,唉!一念及此,不禁五內摧裂,腸斷心碎,悲難自抑。」他說到這裏,雙目中已隱隱泛現淚光。

  齊茵萬萬料不到此老如此率情任性,這麼大的一把年紀,要掉淚就真的掉,一點也不避人,頓時體會到他的一段深情,直是可比高山大海,不由得也陪他垂淚。徐斯仰首悲吟,聲調淒越蒼涼。

  齊茵側耳聽去,只聽他吟道:「陂塘春水碧於油,樹樹垂楊隱畫樓,樓上玉人春睡足,一簾紅日正梳頭。」

  齊茵頓時明白這一首七絕,定是他少年之作,其時春風碧水,垂楊畫樓,風光正是無限。而樓上有玉人春眠晏起,在一簾紅日之下梳頭整妝。此是何等溫馨光景,旖旎情懷,追憶之餘,寧不神傷悲切?

  但聽悲吟之聲又起,道:「柳梢枝上曉風柔,夢醒雕欄語未休,莫向碧紗窗畔喚,美人猶是未梳頭。」這一首仍然追憶昔年情事,幽懷深情,難以相忘。

  歐陽老人也低眉而聽,流露出無限的淒涼悵惘之情。

  徐斯繼續仰首悲吟道:「六宮花老淚胭脂,點點殘紅墜晚枝。自是東風無著處,本來西子有歸時。錦帆冷落青簾舫,玉管闌珊白佇詞,雙槳綠波留不住,半塘煙柳雨如絲。」

  此詩分明是昔年邵玉華曾經到太湖仙人浦訪徐斯,別去之時,徐斯有感而作。暗喻如果不是東風無著處,則西子本應有歸來之時。終於雙槳難留,空餘滿塘煙柳,細雨如絲。齊茵聽得分明,不覺淚下。

  歐陽老人竟也搖頭長嘆,想必心中也有「自是東風無著處,本來西子有歸時」的感觸。

  徐斯根本不管別人,一逕放歌悲吟,又道:「春心忽忽在花先,盼到花時倍惘然。一夜梨雲空有夢,二分明月已如煙。傳來芳訊知何日?別後嬋娟近一年。愁絕西溪三百樹,冷香飛不到窗前。」

  這一首七律,雖然是詠梅之作,但傷心人別有懷抱,寄託極深。吟來如孤猿哀嘯,暗蘊斷腸之聲。齊茵在心中回味「傳來芳訊知何日,別後嬋娟近一年」之句,不由得想起已分手了年餘的薛陵,頓時更泣不成聲,連她自家也不知道這刻是為誰悲啼了。

  徐斯的吟聲至此停歇了片刻,但仍然凝眸向天,眉宇含悲。一望而知,他乃是在構思新作,以遣悲懷。只片刻間,他又延頸吟道:「十年不作白門游,忽把孤帆卸石頭,聞說舊人都不在,春風愁上十三樓。」

  他緊接著還吟誦不輟,但齊茵這時已悲感過度,只隱隱約約的聽到其中一些佳句,如「勸君莫打同心結,一結同心解不開。」「每從夢裏說相思,夢好翻嫌入夢遲。」「今生未償團圓樂,那有來生未了因?」「死別幾時曾想到,歲朝無路復歸來。」等等。

  人生之苦,自然無過於生離死別,而在這一間屋子裏的三個人,生離死別之悲,竟是兼而有之。

  誰也不知徐斯的悲吟何時才停止的,三個人都痴痴的陷入前塵舊夢之中,滿懷悲恨,直是難以形容。

  歐陽老人突然大聲道:「徐斯,玉華既逝,咱們之間,也不用多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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