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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張明霞欲語又止,結果歎口氣,隨步向前走,轉過一座石岩,忽見前面突然斷絕,乃是一處懸崖。走近去一看,其下雲霧沉沉,不知有多少萬丈之深。峭直的崖壁偶然也有一兩塊突出的石頭。她道:「這裡和上元觀後的那片懸崖多像啊!」傅偉嗯了一聲。只聽她又道:「傅哥哥,以前我不是對你說過,我之不能……不能愛你,內有苦衷麼?」

  傅偉精神一振,道:「我記得,但我一都不敢問你,因為我怕一問你便把你失去。」

  「把我失去,唉,不錯,你將失去我。我是個天下間最忍心殘酷的人。讓我告訴你這苦衷,當年我曾發過這樣的一個誓,若是我此生愛上了任何男人,我就……就從萬丈懸崖處跳下去,就像這樣。」她忽然向前一躍,傅偉駭然一拉,沒有把她拉住,登時魂飛魄散。

  卻聽張明霞的聲音從腳下傳上來:「傅哥哥,我駭著你了,但我還未真跳下去呢。」

  傅偉踏前低頭一看,敢情她已看准形勢,在下面尋丈處有塊大石伸出來,上面僅有兩尺長的地位,而突出峭壁也不過一尺左右。因此這時張明霞要站得穩,必須把身軀儘量貼住峭壁。

  傅偉俯頭看她,不但看出她危險的情形,更俯瞰到其深莫測的無底深淵,因此駭出一身冷汗,柔聲道:「霞妹妹別胡思亂想,來,把手遞給我。」

  他一面俯下身,伸出壯健有力的手。

  張明霞似乎對腳下的危險十分漠視,滿不在乎地嬌笑一聲道:「我不把手給你。」身軀撒嬌地扭動一下,碰在石壁上,差點兒把自己擠出石頭外面。

  傅偉手心流出冷汗,他覺察得出她那一聲嬌笑中,蘊含著一種慘澹造作的味道。他極力控制著自己,堅定地道:「霞妹妹,把手給我,你一向最聽我的話,來,把手伸上來。」

  張明霞似乎被他堅定的聲音所屈服,情緒漸漸平復,猶豫一下之後,便慢慢伸出玉手。

  傅偉堅決地等侯著她,現在只要她手被握住,他將以平生未嘗用過那麼大的勁道,硬把她扯上來。最要緊的是只要她的情緒穩定,不要發狂起來往下跳就可以了。

  她的手指尖觸到他滿是冷汗的掌緣,只差一兩寸,傅偉便可以把她抓牢。但她忽然把手收回。這動作是這麼劇烈,因此她險些立足不牢,身軀搖晃幾下。

  傅偉駭得閉了一會兒眼睛,因為他伏在石上,半個身子又探出的壁之外,那無底的深淵使他頭暈目眩。而她剛才這種突然的動作,也足夠令一個心臟較弱的人為之忍受不了而死去。

  他的企圖失敗了,這使得他覺得悲哀無比。憑他以所有的愛情,也不能令她遞手給他,這個失敗差點兒令他先她一步跳下去。

  現在假如對面的山峰有人,看見了這一幕,必定為了這兩人魂飛魄散。在那峭直光滑的岩壁上,附著一個姑娘,她腳下的石頭只突出尺許,因此在遠處看起來簡直就像沒有足以落腳的東西。在她頭上數尺之處即是那峭壁的頂層,一個年輕男子為了拯救這位姑娘,身軀已飾著伸出大半,但他雖然把手臂完全伸長,仍然夠不著那姑娘,除非她也把手儘量伸高。

  旁觀的人,會覺得稍大一點的山風,也能把那姑娘刮下峭壁,因為她的衣袂在風中飄揚不定,使人不由自主地會生出這個聯想。至於那個年輕人更顯得驚險,只差一點兒便要掉下來似的。尤其是懸崖上毫無可供攀抓著力,那是太容易滑墜下來。

  張明霞向下看了幾眼,似乎也有點兒害怕起來,把身軀緊貼石壁,不言不語。片刻工夫,她便陷於沉思之中。

  傅偉又著急又頹喪,因為他畢竟失敗了,可是縱然失敗,也不得不為她那種心緒迷茫的情景而著急啊。

  「傅哥哥,你下來和我一塊兒站著好麼?」她的聲音把他驚動,正要再嘗試一次叫她上來,卻聽她又道:「我一個人怕呢。」傅偉立刻血液奔流,昂然道:「別怕,我這就下來。」

  他非常小心地端詳好落腳的位置,要不是在這其深萬丈的峭壁,別說還有尺許位置,便只有兩寸方圓,他匆匆一瞥之後,仍可踩正非常正確的位置。

  普通人叫他站在這峭壁邊緣處,准會自動失去身體平衡而摔下去。這是一種心理現象壓迫得生理失常之故。唯有像傅偉、張明霞這種受過高度訓練的人能夠支持得住。不過,這也不是容易辦到之事,膽氣稍差,仍然是會失足跌下去的。

  他一橫心,跳將下去,非常端正地踏在那尺許方圓的石頭上。這塊石頭共有兩尺余長,張明霞占了一半,因此只剩下尺許。他覺得這場考驗比什麼方法都要嚴厲,不僅如此,最糟的是他還未摸清楚張明霞究竟會不會真個跳下去。照她有這股勇氣跳下這塊石頭的行動看來,她可能敢跳下無底深淵。

  張明霞伸手摟住他的腰,把頭顱靠在他胸前,輕輕道:「傅哥哥,啊,從這件事看來,你的確是非常認真地愛我,而我也是非常真摯地愛你,否則,我們便不敢跳下來了。」

  傅偉面向著晴空,不遠處有朵浮雲,冉冉飄過。他苦笑一下,想道:「用這方法才能測度出情感的深度,未免太玄妙了吧!」

  「我有個故事非告訴你不可。」她閉上眼睛,柔和地說:「而且要在這裡告訴你。」

  「我在聽著哩,什麼故事快告訴我吧。」

  「這故事關係著我的身世,是個十分悲修的故事。但在未說出來之前,我問問你,假如我要求你一道跳下去,你肯不肯呢?」

  「我們跳下去?為什麼?」

  「別問我為什麼,回答我,你肯麼?」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既然你堅持這答案,我就告訴你吧,我肯。」

  張明霞笑了,肩膊懂得他的肋腋有點癢癢的感覺。

  「大概在二十多年前,啊,不,在十六七年前,我那時剛剛一周歲

  傅偉抬頭望望崖頂,她立刻道:「我們就在這裡談活,好麼?」博偉只得點點頭。

  「我父親也是武林人物,而且是鼎鼎有名的少林派俗家弟子,當時被認為是年輕一輩中資質最高的一個。在他投身少林之前,險些被勾漏山魔宮的人收羅了去,這是因為他的天賦根骨太好之故。他練了十年武功,在少林弟子中,已算是甚為出色的人物。那時候他已三十歲有多。」

  「哦,令尊是二十歲才開始練武的?」

  「是的,但你別打岔,聽我說下去。那年他不知為了什麼事而到峨嵋,便認識了我母親龍女姚小玉,他們可算得是前世冤孽,一見鍾情。那時候我父親已準備受大戒,行那三師七證之禮。就是為了我母親,便從此不返少林。

  「我母親自此也不復在峨嵋山出現蹤跡,他們跑到南邊,建立一個小家庭。我父親雖知少林不會對他怎樣,但卻羞見同門,更不敢見那對他期望極殷的夢曇老禪師,故此遠走南邊。但人地生疏,住了一年之後,便覺生計艱難,終於走入黑道……」

  傅偉啊了一聲,被張明霞白他一眼,使得下面要評論的話半途咽住,就此無疾而終。

  「既入黑道,當然識得此道中人,過後年餘工夫,他便和南方劇盜黑燕子聶升結為生死好友。那黑燕子聶升一個月中總有二十八天在我家裡食宿……」

  傅偉歉然一笑,輕輕道:「黑燕子聶升雖是黑道中人,但既與令尊論交,你應稱他叔叔才對,你說對麼?」

  她又白他一眼,道:「你知道什麼?那黑燕子聶升還有來頭哩2原來他原本是峨嵋派弟子,早年和我母親青梅竹馬,一起玩到大的。在他被逐出門牆離山之時,他已有二十三四歲,而我母親也有十七八歲。那時母親還為他暗中哭了好幾天,以後一直偷偷想念著他,直至我父親忽然和她相逢才息止這個心。」

  她停一下,傅偉但覺事態不妙,有點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可怖感覺,便不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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