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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沈雁飛漫應一聲,沒有聽見他下面說些什麼,卻尋思忖道:「這廝口齒清楚,說話有條不紊。若不是生長在這等僻陋小村,准是一個人才」

  「那麼相公跟我走吧。」年輕農人下個結論,熱心地伸手來拉他。沈雁飛無意中低頭一看,不覺啞然失笑,暗自忖道:「難怪他這麼熱心,敢情我的樣子這樣狼狽。」

  他懶得理會雙胸褲管上的幹泥遺跡,無所謂地跟那年輕農夫走。

  樓下當中是個廳於,兩人拾階而登,但見廳中幾椅俱是紅木所制,正壁懸掛著一副對聯。

  那年輕農人大聲叫著:「張老先生。」一面走開,他閑著無事,負手在廳中踱了幾步,抬頭去讀那副對聯,「道理分明方及遠,功夫長久可為山。」也沒有上下款,筆力雖然雄渾有力,但結構未見精妙。

  他聳聳肩,微微曬笑一下。」

  一個老僕人走出來,手上捧著一杯熱茶,先擺在他旁邊的高腳幾上,然後道:「客人請坐,我家老爺馬上出來……」

  沈雁飛嗯了一聲,取茶而飲,忽然眉頭暗皺,把茶放回幾上。

  那老僕人面色變一下,略見匆遽地走出廳去。

  沈雁飛卻沒有注意到,那對朗如寒星的眼睛,在廳中淚來溜去。

  歇了片刻,步履聲響處,兩個人走出來;一個是青衫老人,須鬢霜白,右手拿著一根竹杖,原來雙目已瞽,旁邊一小身量矮小的少年扶著老人。

  沈雁飛眼光掠過那少年面上,忽地訝異地站起來,心中想道:「怎的這少年長得如此之美,而且面熟得緊?」

  那少年沉默地向他點點頭,用手作個請他坐下的手勢。

  沈雁飛猛然想起來,放情這少年不但美極,而且像然那位恩人楊婉貞姑娘,不過世間面貌相同者多的是,愣了一下之後,便露齒一笑,道:「小可不過是難卻那位大哥的美意,故此隨他前來貴府討杯茶喝,實不敢當得張老先生大駕勞動。」

  幾句話說得大方和氣一派斯文,完全不像他往首桀驁的為人。

  美少年眨一眨澄澈如秋水的眼睛,卻沒有做聲。瞽目老人擺手請他落座,道:「老朽犧居是間,已是道道地地的鄉下人。不意忽逢雅人,清音悅耳,真有空谷聞足音,跫然而喜之感,敢問先生貴姓台甫?」

  沈雁飛徐徐落座,一面答道:「小可沈雁飛,只是個江湖流浪人而已,不足當老先生雅重之意。」

  說罷,取杯而飲,那茶好燙,但他似乎又複渴得難受,一仰而幹。老僕人立刻又換上一杯,沈雁飛向那美少年笑道:「如此牛飲,兄台毋得見笑。」

  美少年抱抿嘴唇,仍沒有做聲。

  沈雁飛心中道:「他莫非是個啞巴?太可惜了,這一表人才……」想著,又把熱茶一仰盡幹。

  那麼滾熱的香茗,若非他內功造詣佳妙無傳,怕不肚穿腸爛。

  美少年瞪著他,眼中射出奇怪的光芒,偏頭在瞽目老人耳邊說了兩句話。

  瞽目老人倏然站起身,手中杖一頓地,鏗然一響,地上方磚已裂了兩塊。

  沈雁飛乍吃了一驚,已知這位老先生武功出眾,特別是在內力修為方面,火候相當深厚。但他並非害怕他的功夫,僅是驚奇這小小村落之中,如何會隱有這種武林名手。目光裡然一射,只見那美少年面色不對,當下也猜想到這美少年自然也是個行家。

  那顆心兒風車般一轉,忽然驚想道:「難道這裡是楊婉貞的家?這少年是她兄弟?」

  沈雁飛這一想自覺合理之極,霍然便起座挺立,猛覺腦際微暈,腳下直發虛,站立不住,一下子坐回椅上,他怒道:「使這種下流手段,算什麼好漢?楊婉貞可在此地?」

  警日老人舉杖一掄,風聲呼呼,砰地一聲,旁邊那張堅固之極紅木桌子被他一杖擊散,斷木碎屑四射。

  門外搶進一個人來,戟指道:「好個沈雁飛果真是綴吊到咱們張村來。可是秦宣真之命?」

  他抬目一瞥,只見那人原來乃是引他來此的年輕農人,但這時因為不必裝注作勢,故此英氣勃勃,風度不凡。

  他心中想道:「好小子,原來早就沒下圈套了。咳,聽他們口氣似是與師父乃是大仇家死對頭。我有心分辨一下,但——唉,算了吧,我即使活著,又怎樣呢?生命值得我這麼苦苦挽留麼?」

  瞽目老人焉知他心情沮喪至此,倏地放聲大笑,可是聲音拆裂,刺耳驚心。

  「義父——義父——」美少年驚慌地叫他,一面掏出手帕替那老人試掉滾滾流下的淚水。

  空洞洞的眼附中流出來的淚水,雖然依舊那麼晶瑩,但卻令人覺得毛骨悚然,這笑中帶淚,淚又從那空洞可怖的眼眶裡流出來的景象,無怪那美少年著驚這老人會神經錯亂,使沈雁飛也因而心中一寒,暗忖道:「不好,我雖不怕死,但卻受不了酷刑茶毒,咦,那少年口音好熟,難道是她?」

  瞽目老人笑聲忽住,陰陰道:「小賊你為什麼不逃呀?莫非已知道剛才所飲的乃是我傾家買來的鳩盤茶?嘿嘿……」冷笑之聲,陰森無比,一如萬千怨毒血恨光景。

  沈雁飛聽了,登時為之心寒膽裂,大叫一聲,又站起來。

  瞽目老人手中竹杖一掄,發出強勁風聲,暴聲叫駡道:「小賊,動手啊……」

  沈雁飛面目慘白,忽地頹然坐下。

  原來鳩盤茶乃是天下毒藥中毒性至奇的一種,產於絕寒至陰的無底深壑,狀如普通茶葉,清香撲鼻,只在新鮮時葉上附有藍色茸毛,夜間更會發出微弱的藍光。

  但曬乾之後,便卷為條形,和普通茶葉毫無區別。因此除非深悉這等毒藥之入,縱然在你面前沖泡,也萬難發覺其中有詐。何況只須一片混在普通茶葉之中,便生奇效,更無法察覺出來。

  這種鳩盤茶妙用並非僅在毒死人,如果只有此效,便不足為奇,而令致凡是黑道中人,均視之如至寶了。原來鳩盤茶乃是武林人的大敵,特別是功夫越高者,其害越大。

  例如沈雁飛而論,現在他喝了鳩盤茶,登時全身功夫便十去其五。六,七天之內,功力全失,而在這七天當中,那種痛苦端的難以描述,到極難受之時,便會大發狂性,以自家軀體拼命撞擊堅硬之物,藉以稍減體內之苦。

  等到功力全失之後,早已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遍體鱗傷。這還不打緊,倒是辛苦鍛煉了許久的武功一旦全失,這種精神上的打擊,比之肉體的痛苦更為難受。好比極富極貴之人,一旦權勢財富蕩然無存,淪落至赤貧求乞度日之境。

  其間的轉變僅是在旦夕之間,而不是有長時間以慢慢適應。這種情形之下,心靈精神上的打擊,自較物質上的缺乏的痛苦大上千萬倍。

  沈雁飛額上沁出汗珠,玉面失色,那對俊眼慘澹地盯著美少年,閉口無語。

  猛覺風力壓體而至,本能地閃目一瞥,只見另外那青年男子一拳打來,竟是使出武當長拳十八勢中「黑虎偷心」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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