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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錢冰道:「這個我知道,白兄,我走啦。」

  他掉馬向右,走了幾步,忽然又轉了回來,他伸手在袋中一摸,袋中一共還剩十兩銀子,他全拿了出來,遞給白鐵軍道:「白兄,走遠路人身上帶一點總比較方便。」

  白鐵軍道:「你自己呢?」錢冰道:「我這裡還有。」

  白錢軍沒有再說,伸手接過了,放在懷中,猛一勒馬,叫道:「後會有期。」

  便躍馬如飛向左疾馳而去了。

  錢冰等他走得不見了背影,才拍馬上路,他喃喃地道:「史記上記的那種遊俠劍士,大概就如這位白兄一般了

  他抬頭看了看前途,喃喃道:「我要先找個地方,設法賺一點銀子做盤纏再說。」

  塵土飛揚著,蹄聲寂寞地響著。

  日又暮了,西風中錢冰騎著瘦馬,緩緩地道在上行著,夕陽迎面照著他瀟灑的面孔,白皙的皮膚淡淡映上了一層紅色,更顯得生動,但只有一刻兒工夫,日影從他臉上移開了,沉到前面的山后。

  錢冰欣賞著這寧靜的景色,想起前人的詩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此情此景,真是貼切不過,對於前輩詩人寫境之深,觀察入微,不由大感佩服,一路行來,只覺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大生「井蛙」之感。

  忽然前面樹林中發出一陣咕咕怪叫,聲音又是低沉又是難聽,錢冰聽得全身發毛,那瘦馬兒也豎起尖耳極不耐煩,暗暗忖道:「不知是什麼怪物,前面這林中又大又密,我得乘著天光未盡之前穿過,不然碰到什麼毒蟲猛獸可就麻煩了。」

  他一帶馬首,那馬一步步前行,才走進林中幾十步,只見林中巨木參天,那聲音越來越大,仿若便在跟前,錢冰抬頭一看,只見面前一棵合抱古樹,樹上停著一支碧綠的小鳥,那聲音正是小鳥所發。

  錢冰大感奇怪,這等小鳥怎能發聲如雷?不覺多看了幾眼,只見那小鳥全身綠得可愛,比樹葉還綠幾倍,正在啄食樹上蟲子。錢冰是少年人心性,心想這鳥兒可愛。便想抓到手中玩玩,正待起身捕捉,忽見那鳥兒雙目連眨,淚水不停流下來。

  錢冰好奇心起,駐馬觀看,那鳥兒食量極大,飛來飛去啄食蟲子,可是眼淚流個不停,心中極為不忍,白君亮瞧得有趣,不由得呆了。

  那鳥兒吃完了這棵樹上蚜蟲,又飛到另棵樹去,錢冰心中忖道:「世上竟有如此怪鳥,吃起蟲子還會傷心流淚,偏生吃得又這麼凶,這不自相矛盾麼,它流著吃蟲子,看那模樣兒是傷心透了頂,這樣吃法,便是山珍海昧,又有什麼味兒?」

  他胡思亂想了一回。忽然從林子深處傳到一陣腳步聲,接著一個清脆的聲音叫道:「碧球兒回來啦!」

  那鳥兒一昂首,柏拍雙翼,向林中飛去,錢冰心想這鳥原來還是人養的,看來這林外必有人家,今宵是不會露宿的了。

  他拍馬緊跟著小碧鳥前去,走了不久,只見前面的一株大樹下立著一個俏生生的少女,衣著單薄,那鳥兒端端立在她肩頭。

  錢冰一怔,但他為人瀟灑,任何場合都不會尷尬,當下翻身下馬,向那少女微一揖道:「請問姑娘前面可有人家?」

  那少女滿臉幽怨愁苦之色,仿若未聞,錢冰滿面笑容又問了一遍,那少女哦了一聲,雙額微紅,好半天才輕聲答道:「穿出這林子便是一個大莊子。」

  錢冰道了謝,正要放馬而行,忽想到那少女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這荒野林中,瞧她神色不對,莫要是來尋短見,他本是熱心人,一想到此,又聯想到很多別的可能,卻沒有一樣是好的結局,當下再也不能置少女不顧而去。

  那少女見他停下不走,心中奇怪,又見他雙目瞪著自己張口欲和自己談話,不覺微慍,轉身便欲出去,錢冰急道:「請問姑娘這林中還有多遠。」

  那少女心中哼了一聲,本待發作,但心中愁苦便忍住了,冷冷地道:「頂多只有半個時辰的路程。」

  錢冰哦了一聲,見她神情冷漠,急於打發自己上路,心中更自證實所想,一時之間找不到什麼話搭訕,口中只有喃喃道:「這林中又黑又暗,一個人真不好走,真不好走。」

  那少女見他愈說愈離譜,臉色一寒,重重哼了一聲,錢冰道:「姑娘肩上這鳥兒叫什麼名字,真是有趣得緊,哈哈!真是古怪得緊。「

  那少女心中一百二十個要趕他走路,可是少女面嫩,卻說不出口,躊躇半天才道:「你要投宿請趕早,遲了只怕別人莊院不開門了。」

  她說完便走,錢冰大急,脫口叫道:「姑娘請慢。」

  那少女一回身,她适才卻是面背錢冰答話,這一轉身,便要發作,但她瞪了錢冰一眼,心中一震,只覺全身發顫,情感激動,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錢冰和她目光一觸,只見她眼中盡是傷心絕望之色,心中更是憐憫,那少女深瞧了他兩眼,一語不發,呆呆立在那兒。

  錢冰乾咳了幾聲,勉強找出話題,仍是關於那鳥兒道:「小可走遍天下,卻從未見過這等漂亮的小鳥,姑娘能夠馴養,本事真大得很。」

  那少女笑了笑,笑意斂處卻是一絲淒涼,錢冰又道:「這鳥又聰明又聽說,姑娘有此良伴。真是妙趣橫生,再不寂寞的了。」

  那少女抬頭又瞧了錢冰一眼,心想:「這話是安慰我麼?難道他知道我的心事麼?」當下不好意思再不理會,便隨口道:「碧球兒脾氣大得很,可難侍候,一發脾氣,是不食不休,非得主人千方萬法替它解憂,這才轉過氣來。」

  錢冰見那少女開口了,心中一松道:「天生怪物自然是不同於眾,就以它奇怪行徑看來,這種脾氣原算不了什麼?」

  那少女點了點頭道:「我有時真不想理它,一頭小小扁毛畜牲脾氣這般傲,可是又捨不得拋掉他不顧,真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哩!」錢冰道:「總是姑娘縱容它,待它太好了,如果真的不管它,它餓得久了,豈能堅持不食?活活自斃麼?」

  那少女聽著聽著,只覺得對方每句話都是針對自己說的,想到自身委屈之處,不禁柔腸寸斷,恨不得立刻死去,心中沉吟忖道:「是我待它太好了,是我待它太好了,所以它根本不珍惜我的情意,只道我應該待他如此。」

  錢冰見她剛剛見霽的臉色又陰沉下去,眼中淚光閃爍,也不知她心中到底想著什麼,但見她鼻子挺直直通天庭,心中忽然想起塔中那異人和自己談論過的相術,暗自忖道:「他老人家說凡是這類通天鼻的人,性格最是堅毅,我卻激她一激。」當下緩緩地道:「一個很溫暖的家庭裡,可是我卻偏偏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現在哩!流浪天涯,什麼事都要自己操心,倒覺心安理得了。」

  那少女聽他誠懇地說著,而且又大有道理,不由略收悲思,凝神聽著,錢冰又道:「像我現在,衣服破了,便得自己學著縫補,錢花光了,便得掙錢去,就是作苦工也好,隨便遇到什麼難題,只有面對它去解決,逃避有什麼用?難道還能像那碧球兒一般,撒個嬌便解決麼?姑娘你認為怎樣?」

  那少女情不自禁的點著頭,但一轉念,心中暗暗想道:「你說得不錯,可是你怎知我的苦楚,唉,你四海為家,豪放慣了,那裡知道我們女兒家心情。」

  雖是如此,但心中直覺這陌生少年親切得緊,雖是萍水相逢,恍若什麼話都可以跟他說,她性子剛強,想不到好幾次在這陌生少年前落淚,自己也不知是怎麼回事。

  錢冰暗觀神色,只見那少女悲蹙大減,臉上一片剛毅之色,心知自己的話生效,便拾些有趣的事和她瞎聊,他口才本好,一些本來只有三分趣味的事,被他口若懸河的一說,便有十分趣味,美不勝收,那少女聽著聽著,心懷大開,也和他暢談起來。

  兩人談著,不知時間溜過,突然林中一亮,原來月已當頭,從密茂沖天樹稍中透出幾許蟾光,那少女一驚道:「啊喲!已經是午夜了,咱們趕快回家去?」錢冰一怔道:「回家?姑娘你家在那裡?趕快回去,免得你爹爹媽媽操心了。」

  那少女奇道:「喂,你不去麼?我家便是在莊院裡呀!」

  她不知不覺間已將錢冰看做自己人,再無矜持,錢冰雖想到男女有別,深夜裡同行不便,可是他心中坦然,人又灑脫,當下笑道:「那正好,我送姑娘回去,我也好在莊上求宿一晚。」

  那少女高高興興站起,兩人才走了幾步,忽然一陣簫聲嫋嫋從林端飄起,聲音嗚嗚然又是幽怨又是淒悵,兩人駐足聽了半晌,那少女輕輕歎了口氣,錢冰正想發問,簫聲突止,一個清越的聲音念道:「菁菁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子故,沉吟至今。」

  那少女臉色突然一紅,回首看了錢冰一眼,月光下只見他牽著一匹馬,俊秀朗朗,心中一驚,只覺六神無主,仿佛天大的禍事即將臨頭,心中只是反來覆去地想道:「天啦!難道我苦命如此,一次不夠,上天還要再給我一次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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