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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陸介本來不能瞭解,何以師父會舍他而去的,他還有許多話要告訴師父,他想把查汝明和姚畹的事,讓師父來決定,因為年方弱冠的他是無法分別出禮教上的名份和自己內心的情感,孰輕孰重。

  查汝明,一個美如天仙的女子,在禮教上說,是陸介未過門的妻子,而且也曾為了他遍訪天下,也曾捨身相救。

  而姚畹,是一個天真活潑可愛的大女孩,是陸介內心中的情人,其實,陸介根本沒考慮到她喜歡自己不,因為,他們只相處過不及十日,這是一個何等短暫的片段!尤其對於希望終身相隨的伴侶而言。

  但是,陸介的內心有先入為主的感覺,他固然喜歡查汝明的成熟美——這是每一個正常的男子所不免的,但他更喜愛一個天真活潑的純靜的美。

  而當他面對著如此的一個難題之時,他平素最信仰的而且也是最能影響他的青木道長卻不告而別了,這對他是何等的打擊!

  他最初有些不諒解師父,這是他倆相處近十八年來的首次。因此,他到沉沙谷來,他希望能在這兒遇到師父,因為青木道長曾不止一次地提到此地,而且要他在最近便來一次。

  青木道長曾親口告訴他,沉沙谷中不但有著十多年來的武林之謎,而且也牽連到他的身世。

  因此,當陸介面對這久在腦海中索繞的地方的時候,他的內心是衝動的,而且也是極為複雜的。

  剛才,他自旋風怒號之聲裡,黃沙反射之光中,見到了「天下第一」這四個字,於是,他心中有了一股突然的念頭,因為,他忽然發覺師父之棄自己而去,並不是為了任何其他的原因,而只是為了三個字——「好勝心」!

  以青木道長之尊,而為五雄所救,再加上青木道長平素已有的自負之心,這是何等不能容忍之事。因此,青木滿不是味道,尤其是面對著向來敬佩自己的徒弟,青木的內心感到慚疚無地自容。

  人世間為人父者所最痛心的,莫過是失尊于他兒子的面前,而青木是把陸介當作自己兒子看的。

  雖然,練功脫了竅,在武林高手中並不是常有,但被別人搭救,卻不是罕事。試想天下能徹底挽救青木道長,而且根治他的傷勢的,除了五雄還有誰?

  因此,就事論事,這是再完美也不過的,但儘管世人作如是想,而青木可不然,因為他是狂狷之人。

  正所謂「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

  而青木道長呢,他不但進取之心極強,而且也的確有所不為,譬如說,他就不願為五雄所救。

  因此,青木自覺愧對陸介,正如受辱的父親愧對其子一般、他飄然而去,而且是不告而別。

  陸介在猝然之中,竟使他悟到了師父舍己而去的真因,心中不啻解去了千斤大石,減少了萬斛的壓力。

  他喃喃地說道:「師父,介兒仍是敬重你的。」

  恍惚之中,他似乎見到了青木道長在遙遠的孤峰上屹立著,臉上掛著慈祥的笑容。

  但片刻之間,陸介大叫一聲,因為他想到了一個窘局,而幻覺中的青木道長,也變成一幅莊嚴的臉容。

  原來陸介想到,這次他師徒倆,都受了五雄之助,雖然並非出於自願,但他豈能再切志敵視五雄呢?

  於是,陸介更想通了青木道長不辭而別,因為,師父是不願影響到他的決定的;當年「雲幻魔」歐陽宗一掌震斷青木道長全身八大主脈,但前些日子,他和其他四雄會卻集多少年的功力,為青木道長治癒了舊傷。

  因此,這筆賬算不清楚了,天下的事,恩也好,仇也好,最傷腦筋的便是恩仇兩件事都纏在一起。

  而青木道長所面臨的,便是這種最傷腦筋的東西。但其關鍵不在青木道長,而在陸介。因為今春之約,是陸介獨鬥五雄,青木自不得干預,因此,青木道長不願意以一己之主見來影響陸介,所以他悄悄地走了。

  陸介惘然了,他本來以為師父只是愧對自己,現在他更深進一層地瞭解了青木道長的人格,他只是不願意陸介因他個人的恩仇之見,而冒著生命的危險,去獨鬥魔教五雄。

  現在要取消五雄之約,並不算太遲,因為以前有仇,而目前卻恩仇勉可相抵,自是化干戈為玉帛的良機。

  因此,陸介躊躇了,他不知道是和還是戰才好。

  以陸介目前的功力,尚不及青木道長當年,而且五雄十多年來豈無長足的進步?陸介惟一制勝的王牌,是當年青木道長也沒練成的「飛龍十式」,這十式是陸介師祖鳩夷子生平苦思的結晶,系鳩夷子和破竹劍客雙戰五雄後,把破竹的劍法也化入了少林劍法的成果,專門針對著五雄的「魔教萬羅五象陣」而構思。

  但饒是鳩夷子這等武林宗師,也不能一上手便破掉這陣法,而是要到第四十九招才能發動「飛龍十式」,這「飛龍十式」陸介固然是練成了,但能不能撐到第四十九招,還是個大問題。

  以青木道長的資質和武功,在四十八歲的時候,才能勉強和當年的五雄戰到八十一招,而第八十二招就受了「雲幻魔」一掌。以破竹劍客和鳩夷子這等號稱天下第一的武者,兩人聯手力戰當時尚屬「中年」的五雄,他們拼去了二十年的功力,才勉強硬生生地擊敗了五雄,但兩位正門領袖也吃盡了苦頭,連破竹劍客這等已成名多年的強手,也留下了「破褲」之辱。

  因此,一個年方十九歲半,而且缺少大戰經驗的陸介,他和五雄之戰絕不是樂觀的,說不定又有一掌之危。

  陸介當然明白,五雄對自己是有好感的,要不然「雲幻魔」絕不會助己一臂之力,但問題是,這並不是在作戰的時候,武林中人並不愛命,但一定愛名,要是五雄被晚了三輩的陸介所擊敗,這不論五雄天性是多麼的超然,也是練武者所不能忍受的。

  況且,事實上,儘管五雄是玩世不恭,但愛名之心絕不比青木道長少,因為,要不是五雄有成敗之心,顧及勝負之名,他們也不會在面壁三十年後,火性未減地上門報復了。

  而且,要不是他們有愛名之心,他們也不會如此尊重一個為名而傷身的人——青木道長。

  只有練武的人才能瞭解名心,正如只有讀書的人,才能瞭解終生埋首群經的樂趣一樣。

  而陸介,是一個完完全全,道道地地的武者,他不如姚畹精通詩文,也不如韓若谷或何摩這般瀟灑脫俗,這是因為所處的環境不同,因而性格及興趣也相異。

  姚畹是世家女,閨中自有書香,查汝安追隨他的師父,從不離身,對佛學也頗知一二,何摩的師父,崆峒掌門早年是個飄飄秀士,況且何摩性情也是個中人,自然是一個佳公子。韓若谷雖然身世不明,但一眼望去可知,他的出身比查汝安差不了那裡去。

  而只有陸介幼負深仇,師父又被五雄所傷,在他的心靈中,是飽經憂患的,但是,幸而有青木的慈愛,方能使他不痛恨世界。他們師徒倆僻居空山,結果是,他在勞力上不得不負擔多些,因此,他也習幹工作,而在出山之後,寧願屈居為一個馬車夫了。

  陸介是耿直的,他不願把恩仇糾纏在一起。

  他面對著這埋藏著千百件謎的沉沙谷,凝視著這曾吞噬往事的黃沙,他悵然了,他覺得師父是偉大的,因為青木道長顯然是讓陸介自己去決定要不要和五雄作戰。

  他記起上次師父也曾這樣作過,那是為了自己身世之謎與為師報仇,孰重孰輕?而師父就沒有干涉自己的決定。

  他仿佛已受到了五雄的襲擊,他永遠不會忘記師父被擊敗後的慘狀——八大主脈都已震斷,這除了精通先天氣功的人以外,是必死的。

  陸介自己雖也在先天氣功方面,有著登峰的造詣,但能不能像師父這樣挺住這一擊,也是個大問題。

  那麼,自己全家的血海深仇就此了了嗎;陸介悚然了,他覺得自己非勝不可,但憑那點勝過五雄呢?他又逞然了。

  沉沙谷中神秘的旋風,不停地吹刮著,空氣中充滿了粒粒黃沙,到在臉上是何等刺人,勁風被兩壁的大岩所阻,一齊吹向陸介駐身的峽道,在這陣陣風沙之中,陸介那壯碩的身軀,不啻天神一般地屹立著。

  陸介怔怔地立在當地,腦海中不停浮起了疑問,他隨便想到什麼,便都有問題,他煩惱極了。

  忽然,在勁風之中,他聽到了一絲衣帶掠過之聲。

  他本能地往左邊的大石後撲去。

  大石是在一個峰巒之上,而峰巒之下是一片筆直的懸崖,崖下環谷一帶,是一片黃沙。

  在這陡削的峰巒上,大石遍佈,偶然有叢叢樹木,但也帶上了幾分黃沙之色,而且因為勁風的關係,樹枝都是順風勢而生,指向谷外。

  陸介藏身之處,是一片亂石,大的約有兩三個人這般高,小的也有半人高,這些石頭大約因積年累月為風沙所苦,有的竟被削成了各種奇特的形狀。

  此時,在亂石陣的那一面,悄悄地出現了一個人,這人似十分熟悉地形,無聲無息地在亂石之間穿行著。

  陸介因他離身並不太遠,反而不能探首窺視。

  他躲在石頭背後,只聽得那人喃喃地道:「沉沙之谷,唉!沉沙之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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