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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隱士穴居佳兒落草縣官民僇同族逃生(2)


  劉恪道:「這人姓甚名誰?這回下監是為的甚麼案子?從前還有些甚麼案子?請師傅說給我聽。放他從正中門出去的事,我能辦到,自不推辭;就是辦不到,我也絕不拿著去向旁人說。便是師傅傳授了我這麼多日子的武藝,連師傅的姓氏名諱,我都不知道,屢次想問;因師傅在初次會面的時候,曾吩咐過,不許問這些話。當時因師傅見我的時日太少,不知道我的性情舉動,或者有不便向我說的地方;於今承師傅的恩典,每次親臨傳授我的武藝,已差不多兩年了,我毫無報答,難道連心裡都不知感激,敢胡亂拿著師傅不願意給人知道的姓名,去對外人說?」那人點頭笑道:「這是不待你表白,我也知道的。我若是怕你拿我的姓名,去胡亂對外人說,又何必辛辛苦苦的來傳授你的武藝呢?我所以不肯將姓名告知你,我自有我的隱衷,絲毫與你無涉。我的姓名,不但不曾向你說;除了少年時候,就在一塊兒同混的兄弟們以外,無論對誰也不曾將真姓名顯露過。你若是在三月三日以前問我,便告知你姓名,也是假的;此刻卻不妨說了。你知道那土洞裡的老者是誰麼?就是我的父親。我們兄弟四處尋訪他老人家和我母親,已有二十年了,簡直訪不出來。幾番聽得朋輩中人說,親眼看見他兩老都在襄陽,無奈尋遍了襄陽府,只不見他兩老的蹤影;想不到今夜無意中,在這裡得了他兩老的下落。

  「我原籍是廣西桂林人,姓鄭行五,從小人家都叫我鄭五。我父親名霖蒼,少年時候,文才武略,在桂林已一時無兩。中年好靜,獨自結廬在深山之中居住,得異人傳授他吐納導引之術。家母因我兄弟七人需人教誨,家又貧寒,不能延師,只得泣勸我父親回家,教誨我兄弟,整整的教了十年。他老人家說,只要不走入邪途,憑這十年所學,已足夠應用了。從此便教我兄弟自謀生活,他老人家帶著我母親隱居山中去了。那時只怪我們年輕不知邪正,而廣西又是綠林最多的地方,會些武藝的,更容易受人擁戴,因此我兄弟各有黨羽,各霸地方。

  「大家兄、二家兄因想做官,投降後,由守備都司升到了標統協統,於今已壽終正寢死了;只三家兄此刻尚在遊擊任上,年紀已將近七十歲了;四家兄和六、七兩弟都還隱姓埋名的,在綠林中混著。我等明知做強盜是辱沒祖先的事,家父母就為我等不爭氣,才隱居深山無人之處,不肯出來。因有人看見他兩老在襄陽,所以只在襄陽尋訪;這是我父子合該尚有見面之緣,偏巧使你遇著。我原不肯將履歷根由說給人聽的,只因見你雖是一個官家少爺,卻不是尋常富貴公子的胸襟氣魄;料你不至因我是綠林便害怕。」

  劉恪忙接著說道:「我承師傅的厚意,艱難辛苦的來傳授我武藝,正感激無地,如何會害怕呢?師傅剛才說如今下在府衙監裡的,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物?我如何能放他走中門出去?請師傅詳細說給我聽。只要是應該放應該救的,休說他有言在先,情願將生平所學傳授給人;就是不肯傳授,我也願意幫忙,就此好結識一個豪傑。」

  鄭五對劉恪豎起大指頭,稱讚道:「好氣魄!真了不得!提到這人的真名實姓,不但在兩廣無人不知,無人不佩服;就是在四川、兩湖,也是威名赫赫。喜得他從前不曾在襄陽留過,沒有認識他面貌的人,所以暫時還沒人來點他的眼藥;若換一個地方就糟了。

  「這人原籍是四川梁山縣的人,姓胡名慶魁,生成是異人的稟賦。十六歲上就練成了一身驚人的武藝,販私鹽、運洋藥,甚麼人也奈何他不得!加以他的水性極熟,能在急流的川河裡,肩馱五斗米踏水過河,前胸後背都不沾水,因此四川人替他取個外號,叫做水上飄。這時他的年紀還輕,雖仗著一身武藝,包運私鹽、洋藥,然並沒犯甚麼案件;不做生意的時候,仍是安居在家鄉地方。他的家在梁山西城外五十多裡,地名叫做馬頭嘴。那馬頭嘴是一處大村落,有七、八十戶人家,聚居在這村裡,其中姓胡的差不多占了一半;不過他本家雖多,產業豐富的極少,十九是靠做私鹽生活。

  「有一家姓郭的,不僅是馬頭嘴地方的首富,在梁山縣一縣當中,也可算得是一等財主。郭家的家長郭泰生,本是一個規規矩矩做生意的人,晚年在家中安享,兩個兒子也都在家坐吃;一不出外做買賣,二不出外謀差事。郭大已有三十歲了,業經娶妻生了兒子;郭二才二十來歲,還不曾娶妻,時常跟著家裡丫頭,偷偷摸摸的,幹些不乾不淨的勾當。郭泰生明知道,也只作不知道。郭二的膽量漸漸弄大了,家下雇用的女工,頭臉略為平整些兒的,他也照例去勾勾搭搭。生性輕蕩的女子,有少主人肯來照顧,自然沒有話說,很容易遂郭二的願。

  「偏巧這次雇來一個女工,是胡家的一位少年寡婦,生得有幾分姿色;因丈夫死了不久,家裡太貧寒,不能在家守節,又不願立時改嫁,只得到郭家當女工。郭二一見這寡婦生得好;不由得又起了禽獸之念,用種種方法來調戲。胡寡婦只是不肯,然為顧全自己的飯碗,卻又不敢得罪。郭二以為胡寡婦害羞,故意的裝做不肯的樣子,居然乘黑夜偷到胡寡婦床上想強姦。胡寡婦從夢中驚醒,和郭二扭打做一團;女子那裡敵得過男子力大,身上被郭二打傷了幾處;然郭二肩頭上的肉,也被胡寡婦咬下一口來了。郭二老羞成怒,竟叫家裡的丫頭女工,大家動手,將胡寡婦的手腳捆綁起來,用棉絮堵住口,任意姦淫了一陣,方解了繩索,驅逐出來。可憐胡寡婦回家,有冤無處訴,只把受辱被汙的情形向自己婆婆哭訴了一遍,就懸樑自盡了。

  「這消息一傳揚出去,馬頭嘴幾十戶人家聽了,沒有一個不咬牙切齒的恨郭二。無如幾十家姓胡的,多是些窮家小戶,都存畏懼郭泰生有財有勢,不敢到梁山縣去控告;胡寡婦的翁姑,更是年老怕事,這一場慘事看看要冤沉海底了。也是合當有事,胡寡婦自盡的第二日,湊巧胡慶魁出門做生意回來,聽了這樣慘事,只急得暴跳起來。立時走到姓胡的族長家裡,向族長說道:『我們胡家的寡婦,被郭二姦淫死了,有憑有證,打算就是這麼罷了嗎?死者既是個寡婦,翁姑又窮苦又懦弱,沒有主張,難道我們當族人的也都不過問嗎?』

  「這族長聽了胡慶魁這番話,反現出躊躇的樣子,說道:『我也未嘗不想出頭替死者伸冤,只可惜胡寡婦不該死在自己家裡,如果死在郭家裡,這事就好辦了。』胡慶魁生氣道:『這是甚麼話?胡寡婦死在自己家裡,郭二便可以賴掉因奸逼死人命的罪名嗎?這還了得!胡寡婦如此慘死,我們若不出頭替他伸冤,不但對不起死者,我們姓胡的面子也丟盡了。』這族長雖是個膽小怕事的人,然經胡慶魁一激,也就忍耐不住了。當時召集同族的人,開了一個會議,一面教寡婦的婆婆,帶領二三十個族人,將寡婦的屍扛抬到郭家去;一面教寡婦的公公,跟著同族兩個能做狀詞的人,去梁山縣告狀。

  「那時做梁山縣的姓王,是一個捐班出身的官,眼睛裡只認的是錢。到任以來,專會打錢主意;不問打甚麼官司,總是錢多的占上風。梁山縣的百姓,沒一個不是提起這王知縣,就恨恨之聲不絕。在這姓王的前任縣官姓宋,又愛民,又勤政,可惜只做了一年多就升遷去了。梁山縣的人恨這姓王的不過,就寫了一塊橫匾、一副對聯,乘夜間偷貼在衙門口。橫匾是『民之父母』四個字,對聯上邊是『當在宋也此之謂』,下邊是『如有王者烏在其』。這王縣官次日看了這對聯,並不生氣,公然提起筆來,在上聯添了一句『宋不足征也』,下聯添一句『王庶幾改乎』。梁山縣的人看了倒歡喜,以為這種諷諫見了效,以後不至再和前一般貪婪無厭了;誰知他口裡說改,那裡改得了,比前益發貪婪的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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