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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教書匠投機成首富 守財奴挨駡發天良(1)


  桃源縣在湖南省屬七十五縣當中,只算是一個很小的縣;地位既不當交通要衝,又沒有特殊的出產,因此商務終古不得發達。湘西本是多山之地,然桃源的山水,雖不十分蠻惡,但也絕少秀麗,足供騷人雅士流連欣賞的所在。一縣之中,就只有名叫仙人岩的一個地方,比較的能使人驚異。

  那仙人岩在一個絕大絕高的石壁當中,那石壁在沅水江流最闊最深、又最湍激之處,光平如鏡。從壁巔到江面,足有十多丈高。下半壁中一個石岩,立在石壁的對面。遠遠望去,那岩就和一間小小的房屋一般;立在石壁之下的人,抬頭向上面望去,卻一點兒看不出甚麼。凡是從那地方經過的人,看了那個石岩,都生一種同樣的疑問:這岩是天然的呢?還是憑人力造成的呢?說是天然的吧,立在遠處所看得見的,分明是一間小小的端正房屋,天然的沒有這般巧!待說是憑人力造成的吧,那石岩離水面有七八丈高,絕無一點可以攀手踏腳的所在。

  偏巧那一段江流,惟有石壁下最深最急。有許多好奇的人,想盡了無窮方法,只希望到石岩中探看一遭,尚且辦不到;因為用木搭架,水深了不能生根,船又不能在急流中停住不動。石壁頂上,雖有可以立足之處,然十多丈的石壁,下臨不測之淵;無論如何膽壯的人,一到上面,只朝下一望,就不由得心虛腿軟了。想用繩索把人從頂上垂下來,不但沒人敢下去,並沒人敢在上面擔任收放繩索的職務。並且這樣光平如鏡的一片石壁,即算有大本領的人,能在中間鑿這麼一個石岩,然鑿成了又有甚麼用處呢?這種心理,只要是親眼見過仙人岩的人,無不如此。

  仙人岩下離水面二丈來高之處,刻了十四個見方二尺的大字道:「桃源曾義士以十萬谷活一郡饑民」。下麵刻著一行小些兒的是:「嘉慶二年某月日湖南巡撫部院某某題」。

  在嘉慶二年以後,見過仙人岩的人,當然都見過這種石刻。見了這種石刻而不知道曾義士是誰的,也都有一種同樣的感想:以為曾義士必是一個疏財仗義的人,才肯單獨拿出十萬石穀來,救活一郡饑民。既是由一個堂堂巡撫部院出名,刊碑勒石稱為義士,又能單獨捐助十萬石穀救饑;「仗義疏財」四個字,自是受之無愧。

  不過在富有財產的人,遇人有急難的時候,慷慨拿出錢或米來救濟人的,古今以來指不勝屈。在當時身受其惠,與目擊其事的人有感念的、有欽佩的;而在數十百年以後的人,就聽說有如此這般一個仗義疏財的人物,也不過隨便談論一會兒罷了,絕沒有多大感人的力量;沒有多大感人的力量,便沒有使人追思紀述的價值。

  然則在下卻為甚麼巴巴的提出這十四個字的石刻來,做這部「玉玦金環錄」的開場情節呢?這其間有兩個原因:一則這個仗義疏財的曾義士和從來所有的義士不同,而這十四個字的石刻,其感人力量之大,足抵得十萬雄師;二則這部「玉玦金環錄」的情節,就發生在這十四個字上面的仙人岩內,而情節中的主要人物,又恰巧是曾義士的孫兒。有這兩種原因,就不得不請這位義士來敬登場人物了。

  曾義士名漢卿,是桃源縣的土著。曾漢卿當三十歲的時候,還是貧無立錐的一個鄉村中蒙館教書先生。他的蒙館,起首就開設在離仙人岩十多裡路的一個觀音廟內。觀音廟附近,有一座很高的白石寶塔;這寶塔建築的年代,已很久遠了。塔邊有一條山澗,附近的居民,都順口叫這地方為「白塔澗」。白塔澗的觀音廟,規模並不甚小,也有五開間的兩重大殿。廟背後緊靠著一座高山;這山也陡峻非常,儼然與一架屏風相似,圍著觀音廟背後左右。

  三方廟裡只有一個年已五十多歲的老廟祝,照顧神前香火,順便做點兒香燭生意。廟裡並沒有產業,廟祝全賴敬神的多少給點香貲,做他一身一口的生活。只是這廟裡的觀音大士,大概不曾顯聖;香火極是冷淡,香貲不敷廟祝的生活,廟中的董事只得把余屋召租,租金給廟祝餬口。

  這時曾漢卿已有三十歲了。曾家歷代種田,只漢卿是讀書的;然就因漢卿讀書的原故,不曾發跡,便不能生利。混到二十歲,曾家已是一貧如洗了;夫妻兒女簡直無法生活。有人勸他設館教書,他就租了觀音廟的餘屋,收納左近人家的子弟;三五串錢,教一年詩雲子曰。這種生活自是艱苦極了!

  然而這人命裡應該做個富翁,儘管艱苦到極處,自有種種發財的機會來。曾漢卿帶著妻室兒女,住在觀音廟裡教蒙館。第一年的束修,僅夠一家人生活。第二年就比較的寬裕了些。夫妻節了又節,省了又省,恨不得連飯都不吃飽。教過五年蒙館之後,居然被他夫婦節省下一百多串錢來。

  這年因桃源一縣的收成極好,穀價大跌,僅賣四百文一石;一串錢能買二石半穀。曾漢卿知道穀價不能再賤,只有增高的了,便將所有積蓄全數囤了穀子。果然不久就因搬運出境的太多,本地倒缺少了食穀;價值一日一日的向上飛漲,到年底已漲到一串錢一石,曾漢卿還不肯賣出去;直到次年二三月,穀價已漲到四倍,每石賣一串六百文,曾漢卿才將囤穀發賣。就這一次生意,曾漢卿的本錢更充足了。自後無論囤甚麼貨物,無不利市三倍。他夫婦並不因手中有了錢,改變節儉的常態。曾漢卿整整的教了十年蒙館,每年已有三四千石穀的出息了,因教書妨礙他經營生意的時間,才把教蒙館的事業停止了,一意做囤買囤賣。

  三十年工夫,曾漢卿已成了桃源一縣的首富。白塔澗左近七、八裡的房屋田地,九十都是曾漢卿的產業。桃源人稱曾家為曾百萬家。百萬的家資,在民國成立後,一般吃人不吐骨的大軍閥當中,算不了大財產;前清時候又在很小的桃源縣中,確是了不得的豪富了。然而曾漢卿雖有這麼豪富,年紀也有六十零歲了,卻是儉嗇成了天性,非但不肯浪費一文錢;他夫婦的衣服飲食,仍和在觀音廟教蒙館的時候一般無二。

  他一個兒子,不到三十歲就死了,留下一個五歲的孫兒,曾漢卿看待得比甚麼寶貝還珍重。恐怕寡媳年輕貪睡,孫兒在半夜醒來,受了委屈,親自帶著孫兒同睡。替孫兒取個名子叫彭壽,也是怕孫兒和兒子一般短命的意思。因父親的身體孱弱,先天也不充足,曾漢卿尤其慮著他不得永年,打算將來不教他讓書。

  湊巧曾漢卿的女婿,是桃源一個武舉人,姓成,單名一個澤字。成澤的兒子成章甫和曾彭壽同年,成澤想把兒子走自己這條道路,尋個出身,便勸曾漢卿也教曾彭壽習武,正合了曾漢卿不教孫兒讀書的意思。曾彭壽十二歲的時候,曾漢卿就把外孫成章甫接到家中,聘請了一個最有名的武師,教這兩個姑表兄弟的弓馬。

  在曾漢卿並沒有望曾彭壽科名發達的心思,只求能把曾彭壽的身體練習得強壯點兒就於願已足了。因此又恐怕練苦了,曾彭壽的身體吃不住,有時自己須去甚麼地方,總得帶箸曾彭壽同走。曾漢卿活到七十來歲,在陸地上行走,一次也不曾用過車轎騾馬代步。每年到府裡完糧,務必親自用包袱馱著銀兩,並攜帶來回幾日需用的乾糧,從來不捨得在飯店裡買一頓飯吃。後來田地越多,完糧的銀兩也跟著增加了。漸漸不能包袱馱著走,便做兩個麻布袋裝了,一肩連乾糧挑起來。雖是年紀老了,挑的很覺吃力,然情願挨著苦,將一日的路程,慢慢的分做三五日走。

  這年,曾漢卿已有七十一歲,曾彭壽也有十四歲了。到了應去府裡完糧的時候,曾漢卿要帶著曾彭壽同去;為的防自己快要死了,死後的糧便須曾彭壽經手去完;不趁這未死之前,想帶曾彭壽閱歷一番,恐怕將來上人家的當。

  祖孫兩個分挑了四袋銀子,緩緩的向府裡行走。曾漢卿因愛惜孫兒,怕他吃不來乾糧,平生只這一次,在飯店買飯吃。只是飯雖在飯店裡買了吃,下飯的菜卻仍是不捨得買,僅買了一碗豆腐、一碗白菜。在曾漢卿的心中,已自以為是窮奢極欲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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