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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罵父親浪子發奇談 鬧脾氣軍人亂闖禍(1)


  話說王甫察同胡女士出了蘇仲武的門,各人心中都無目的。信步走至神保町,胡女士道:「你去哪裡?」

  王甫察道:「我今日新搬了家,還有些什物,沒清理齊整,想歸家去。」

  胡女士道:「你搬在什麼所在,我可能去拜府?」

  王甫察笑道:「我正苦新居寂寞,只要你肯賜步,還問什麼可能不可能?不過我那所在偏僻點兒,沒有熱鬧可看。」

  胡女士笑道:「我歡喜看熱鬧嗎?今日同你去坐坐,認識了路,我下次好來。」

  王甫察點頭道:「歡迎之至!」

  二人說著話,上了巢鴨的電車。

  不一時到了巢鴨町,下車攜手又走了一會,王甫察指著前面一棟新房子道:「你看那樓上的窗戶開著的,便是我的房子。」

  胡女士笑道:「這地方風景倒不惡,房子也好,只是主人太俗了。」

  王甫察笑道:「何以見得太俗?」

  胡女士道:「你這種人能清心寡欲的在這房中久坐嗎?我看不過做一個睡覺的地方罷了。辜負此間風景,便是俗人。」

  王甫察搖頭笑道:「你這話完全將我看錯了。你以為我是個好遊蕩的人麼?你看我每日出去不出去?我因為圖清靜,才到這裡來尋房子,豈有辜負風景之理!」

  說時已到新房門首。王甫察推開門,讓胡女士進去,脫了靴子。將像片遞給他,自己關好了門,脫靴子同上樓。

  房主人泡了茶上來,王甫察拿了些錢給他,教他去買菜。自己將胡女士的像片嵌在一個鏡架裡面,放在桌上,略略打掃了會房子,和胡女士坐著清談起來。談到戒指的事,王甫察笑道:「可笑老蘇,他父親給他的一個戒指,也捨不得和人家更換,以為這就是盡孝。我不懂怎麼現在的人,還有蠢到這樣的!若是他母親給他的,他捨不得和人家更換,倒還有一些兒道理可說。父親有什麼要緊!父親這東西,對我感情好,和朋友一樣,親熱親熱沒要緊。若對我感情不好,簡直可以不認他,他有什麼架子可以拿得!他圖開心,害得母親受苦。生下兒子來,他又諸事不管,推幹就濕都是母親。他有時高興起來,還要拉著母親求樂。這種事,我就時常幹的。我和我老婆睡了,還嫌我女兒礙事。你看我女兒大了,她何必孝我?並且還有個道理可以證明父親萬不可孝:大凡家庭壓制,使人不能享自由的幸福,就是這父親壞事。我小時候這種苦也不知受過多少。我每次受痛苦,受到極處,恨不得一刀將他攮死。只自恨那時年紀小,沒有氣力,做不到。後來年紀大了,討了老婆,他又不敢欺我了。我於今講起來,心中還有些不服。」

  胡女士雖辟家庭主義,然她沒有什麼私心。不過她自以為是一種新穎的學說,說起來容易使人注意。她並不是受了家庭的痛苦,發出那些議論來,泄自己的憤。此刻聽了王甫察的話,實在是聞所未聞,心中也未免有些吃驚。

  獨自思索了一會,也覺有點道理似的,便道:「人類相處,完全是個感情。既沒了感情,便是母子也必不能相容。所以說父子之間不責善,責善則離,離則不祥莫大焉。你父親自己不好,先和你有了惡感,你不認他,自是當然報復之道。父子天性的話,完全是哄人的。你看古今來,有幾個打不退、罵不退的孝子?這些人都是嘴上說得好聽罷了,外面做得給人家看,博個好名聲罷了。實有幾個是真心孝順的?我雖沒年紀,看的人也不少。像老蘇這樣肯做面子的,都沒見過第二個。我常說古人造字真造得好,『善』字煞尾,是個『口』字,可見人口裡都是善的。『惡』字煞尾,是個『心』字,可見人心裡都是惡的。人的臉,像個苦字。兩道眉毛,便是草頭,一雙眼睛,便是一橫,鼻子是一直,底下一把口。所以人類苦境多,樂境少。自己不會尋樂,謂之自作孽。人家若妨礙我的行樂,定要將他做仇敵看待。因為世界上樂事本少,知道去尋的更少。我幸聰明比人家高,知道自己尋樂。人家又要來妨害我,不是我的仇敵是什麼?」

  王甫察聽了,拍手笑道:「妙論,妙論!我那老賊就是妨害我行樂,我怎能不將他做仇敵看待!我只當他死了。他的信來,我原封退回去,有時還在信面上,批『不閱』兩個字,出出心中的惡氣。」

  胡女士笑道:「你是這般對待你父親,你父親還寫信給你嗎?」

  王甫察笑道:「他有什麼不寫信給我!他見我當經理員,每月有幾百塊錢的進款,想我付點錢回去,寫信來巴結我。你說我肯理他麼?我受苦也受夠了。」

  二人談得高興,不覺天色已晚。房主人送上晚餐來,王甫察道:「日本料理你能吃麼?」

  胡女士道:「吃有什麼不能吃?只是沒味罷了。」

  王甫察道:「我還是第一次在這裡吃飯,不知房主人弄的菜何如。看這樣子好像不錯,等我吃著試試。」

  說著用筷子夾了些放在口內,咀嚼了幾下道:「不能吃,不能吃!我在日本多年的都不能吃,你是不待說吃不下去。」

  胡女士也夾了些嘗嘗,將筷子一撂道:「果然不能吃,怎麼好呢?」

  王甫察道:「沒法,我們還是上中國料理館去。橫豎吃了晚飯,也得到各處去逛逛。」

  胡女士喜道:「很好,我們不要耽擱了。我的像片就丟在你這裡,捧著它在手裡討厭。」

  王甫察點頭道好,二人遂下樓。王甫察向房主人道:「我們上館子去用飯,你將房中的飯菜收了罷。」

  房主人自去收拾,不提。

  二人步行到巢鴨町停車場。坐電車又到了神田,在源順吃了些酒菜。這日因是禮拜,吃酒的人多。源順只有三間房子,中間一間稍寬大一點兒,擺了三張桌子,用兩扇屏風間著。王甫察和胡女士對坐在第二張桌子。第一、第三張桌子都團團的坐滿了,搳拳猜枚,鬧得十分高興。王甫察喝了兩杯酒,想和胡女士絮談,被兩邊的聲音塞了耳鼓。心中氣忿不過,將坐位移近胡女士,並肩坐在屏風底下說話。胡女士也有了幾分酒意,全不頑旁人看著不雅,和王甫察交頭接耳的說個不了。第三張桌上的人本是在那裡大家吃酒,一見了這種情形,都丟了酒不吃,吃起醋來。中有幾個認得是胡女士的,更是酸氣勃勃,只是都不好做何擺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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