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飄燈 > 蘇曠傳奇 | 上頁 下頁
六三


  雲小鯊手中旗又變,白旗筆直向前一指,左壓,被颶風展成一面颯颯作響的白帆,紅旗當空左右迴旋,如夜空一團烈焰。

  蘇曠還沒反應過來,船身已經大力傾斜,左舵急轉,船壁幾乎壓到水線,迎面一個大浪像道無邊無際的黑暗的牆,當頭撲了下來——腳下失去了依託,天地都在傾斜,幾乎能看見水流內渦的暴虐,耳邊只有轟然一聲,馬秦手一軟,無聲無息地向外甩去,蘇曠攔腰攬住她,吼了一句什麼話。

  蘇曠搖頭,他實在對雲家的人佩服的五體投地——就在剛才那一轉之間,數道長索飛出,釘在對面船頭,十餘個黑影已經踏浪而起,幾個起落便攀到對方船上。

  浪頭過去,海鯊號一個漂亮的擺尾,已經完成了風浪中的急轉,再次遠離了對面大船,又被大浪的餘力向另一側掀去,馬秦渾身冰涼,大聲叫:「你——說——什——麼——」

  蘇曠手中忽然一輕——他适才用力過猛,在這樣的內力之下,就算鋼板也要掰彎,何況只是木板?木塊碎在手中,他和馬秦連摔帶滾地向另一側落去——這甲板又平,又滑,萬一摔到船那頭掉進海裡可不是玩的。

  蘇曠抓又沒的抓,撈又沒的撈——混亂中,一隻手拉住了他。

  那是個三十上下的漢子,赤裸著上身,他一帶力,蘇曠跟著站起來,那漢子下巴朝雲小鯊一努,大喊:「站起來!記住,能抓什麼抓一把,別把整個人吊在死東西上——我過去了。」

  他手足並用,手指只在甲板上微微一點,人已經把握平衡,幾乎一溜小跑地向著雲小鯊而去。

  蘇曠一怔,低聲自語:「慚愧。」他有樣學樣,雙足分開站穩,彎下腰,對馬秦叫:「我們也過去看看——敢不敢?」

  馬秦點點頭,兩人拉著手,雲家的人在和敵人搏鬥,他們在和甲板搏鬥,而且看起來更艱辛一點。只是無論什麼樣的風雨顛簸,向前走,永遠是最好的站穩的辦法。

  雲小鯊看見他們,只點了點頭,將左手紅旗交給他:「搖——」

  只有握旗的一小塊有著少許余溫,鐵血大旗不倒,那些廝殺的男兒就絕不能回船。

  馬秦這才發覺,對於雲小鯊來說,下令,就是最大的信任,她是一個只有戰友,沒有朋友的人。

  困獸已經退到了死角,雲小鯊似乎還有顧慮,遲遲不肯壓上去打。

  她白旗淩空一卷,左一指,右一指,兩側船隊雙翼打開,反而向四周散去。

  這個時候退開,豈不是功敗垂成?蘇曠心裡奇怪,但是不懂不開口是他的良好習慣。

  雲小鯊伸出手,按在紅旗旗杆上,將旗子壓落下來。這好不容易形成的包圍圈,她似乎要放棄了。

  看著雲小鯊指揮船隊確實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情,以海鯊號為中心,左翼依次拉開距離,向前方縱身直航,整個右翼後退回環,像巨翅在黑夜扇過。

  好像夜風中有喊聲陣陣,蘇曠扭頭去看,但是什麼也看不見,雲小鯊頭也不回:「別看了,這艘是誘敵的船,正主兒在我們後面。」

  即使是一尊石雕,也只能這麼冰冷冷地開口,但她既然開口說話,這邊的局面大概緩和了一些,那些沖上敵船的海刺又一次擲索回船。

  海船的速度再快,總比不過奔馬,陣列之間要留下回環餘地,蘇曠隨口贊:「這個杯子陣法果然甚妙。」

  雲小鯊一時無語:「這叫海鷹振翅,大約是海列裡最靈活的一種,雙舷人手相當,最適宜插入一字船隊中。」

  對面的敵船果然已經在緩緩下沉,雲小鯊微鬆口氣:「即便它想要炸船,也傷不著咱們。」

  話音未落,一團火光果然在浪中燃起,轟的一聲炸開——幾乎大半個船身連同船帆一起被掀起。

  蘇曠對海船雖不瞭解,對機關炸藥的瞭解實在是超過一般人甚多,他抬頭一看,叫聲「趴下——」

  果然,那半空中的船身二次彈開,船帆中分兩翼,帶著船頭直向海鯊號飛來。

  蘇曠手中紅旗如箭,直射向那個巨大船頭中間的絞索,內力所到,長旗如刀,絞索一分為二,後半截轟然落入水中,水面下悶悶一響,射出些銀花鐵器。

  船帆帶著桅杆,重重砸在甲板上,借著船頭一滑之力,向另一側直奔而去。

  那是潔白的死神之翼,好像在這風急浪高的夜晚從地獄中鑽出來擇人而噬,巨木桅杆是它的軀體,細桅和繩索是它索命的圈套,翅膀掠過之處,人生生折為兩截。它太大了,風捲動著海,海掀動著船,海的力量在船上復活,所向披靡。

  雲小鯊臉色蒼白,但是依舊鎮定,她白旗又是向左一壓,船身第二次急轉——那面巨帆好像也聽到了號令,獰笑著向左側船舷疾沖過去,一個水手躲避不及,巨帆從身上碾過,桅杆生生把他壓成了肉泥。

  哐的一聲巨響,帆底撞在船舷上,船身猛側,整個帆幾乎再一次樹立起來,雲小鯊幾乎把風向算到極致,風力和船力合起來架起這面巨帆。

  兩人好像是從上輩子起就開始合作一樣,蘇曠也幾乎在刹那間明白了雲小鯊想要做什麼,連眼色也沒有對一個,他就已經從帆底穿了過去,接住手臂一樣粗細的繩索的彼端,二人各執繩索一端,跳出船外,雙足踏住船幫借力——必須在船帆被慣力掀到最高點的時候讓它徹底翻進海裡。

  兩個絕頂高手在自然面前,並不比兩隻撼樹的蜉蝣強到哪裡去。

  胸膛中爆出的一聲怒吼——似乎有那麼一個瞬間,白帆筆直地半空一展,倒向海外一側。

  但是,它像個臨死報復的惡魔,並不是直挺挺地摔出去,而是稍微往左偏了那麼一點,或者說,向蘇曠的方向砸過來那麼一點。

  蘇曠撒手,雙足勾住船幫,回彈,但是大腦一片慘白——他的直覺告訴自己,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就這麼一點點,已經足夠船帆把他捎回大海做伴了。

  船帆帶起的風從背後掠過,細木和繩索的颼颼聲也從背後掠過,還有一個什麼溫熱的東西從背後掠過——這一個片刻,像一百年一樣長。

  蘇曠啪嗒一聲摔回了船內,接著就聽見了一聲尖叫——「爹啊——」

  船帆很大,也很輕,一時還沉不進海裡,慕容璉珦的屍體躺在船帆上,一根細木條穿過他的胸膛,把他掛在船帆的一側,夜半,看不清色澤,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浪卷著帆,一下一下撞著海鯊號,好像還有什麼依依不捨似的……

  終於,黑色的大海吞下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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