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飄燈 > 蘇曠傳奇 | 上頁 下頁 |
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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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老僧贊許,「李家一計不成又出一計,李夫人一位娘家姨母是宮中太妃,有位公主正在修習禮儀規矩,李夫人奔波了一番,把李么兒送去那位太妃宮中,權作公主的伴習。那太妃一見李么兒,也是大驚失色,說即使後宮深如海,你這樣的容貌也是如何都掩蓋不住的,我從前總不信玉環飛燕能以美色誤國,見了你,不由得我不信。她便問那姑娘——孩子,你告訴我,你是願意嫁給西王,還是願意留在宮裡?蘇大俠,你若是女子,你做何選擇?」 蘇曠聽一個年過古稀的老和尚說宮廷豔事正津津有味,沒想到白須老僧居然停下來有此一問,他哈哈一笑:「宮廷之事,豈是我等草莽之輩所能明白的?」 老僧點頭道:「那李么兒想了片刻,只回了一句——平生之願,便是海天空闊,任我翱遊。」 蘇曠擊案道:「這等女子,真不該生在王侯將相人家——莫非……莫非她日後竟是流落到江湖?」 老僧含笑不語,此時竹葉上一滴清露滴答一聲落入杯中,襯得寶刹莊嚴,天地寂靜,蘇曠歎道:「只怕流落江湖,也未必是容易的事情。」 老僧道:「不錯……那李么兒雖是將門之女,卻不通武功,宮門內富貴如海,卻也不是發願之下就能如意的。人世如這杯中之露,紅粉亦不過枯骨,什麼樣的英雄佳人,最後也不過留一聲清響罷了。」 無蹤,無跡,無形,無影,江湖何嘗不是如此,多少千古風流過客,留下的,只是一聲傳說,就是這種種傳說,也要在口耳之間磨失了本來面目。 老僧續道:「那個記事之人說,入宮日久,李么兒的性情日益陰鷲偏激,只是當時人人不知,以為她還是純澈心地,她在深宮中一住兩年,漸漸絕口不提昔日願望,籍一個女子的所能,籠絡起身邊諸人來……她最後袒露真心,全力交納的,卻是先前那個探花郎。那位探花郎因為面容清秀陰美,也被不少朝臣隨口侮蔑,說他亦不過以色事人,李么兒只道二人必是同病相憐,又有一番計畫需要借此人之力,於是書信暗通款曲,假意也做了真心。」 聽到這裡,蘇曠幾乎斷定這段「野史」必是那個探花郎所寫,插話道:「難怪這番敘述滿帶一股酸氣……是日後那女子舍了探花而去?」 「不錯。」老僧道:「那探花也是個異人,他自稱年幼時原本辨才無礙言詞犀利,但漸漸因為逞口舌之快得罪多人不知凡幾,偏偏自己又是疾惡如仇的性子,每每不吐不快,只好常年扮作口吃,天長日久的也就真的口拙。這樣一來,他人本來就聰明,常常在發言之前想清楚當講不當講,雖然少了許多晉升的機會,也終於保得平安,如此忍辱負重,也算是奇才……李么兒結識探花郎之後,常常勸他,修史乃是國之大事,非國君心腹不能為之,你一個翰林院微末清官,哪裡能有這種機會?即便有了機會,也未必有好下場,不如想法子抄錄副本帶出宮去,找個幽僻山林寫完史書,你要是願意,我自有辦法助你一臂之力——探花郎被她幾次三番一勸,還真動了心。李么兒也真有些手腕,李三江鎮守的遼東的時候,與高麗國一位王子來往甚秘,那王子也一直渴慕李么兒,所以李么兒偶爾提出去高麗避禍,那王子一口就應承下來。」 「李么兒長到及笄之年,皇帝日益目馳神搖,原先的做媒一說也自然煙消雲散,不顧皇后反對,要立李么兒為賢妃,說不得,李么兒也只好出宮回府,要按照禮法行事。一個月後,那位探花郎奉旨出使高麗,李么兒見時機成熟,趁夜逃出將府,混在探花車隊中離京而去。她這一走,李將軍就是欺君之罪,被削了爵位連降七級,合府上下株連無數——但據那位探花寫道,李么兒毫無愧色,甚至略有得意,說是他們既然不管我的死活,我又何必顧及他們?得意之餘又對那探花說,你莫要多想了,我出宮之前已經在太妃那裡留下蛛絲馬跡,不用多久當朝就會知道你截留副本,私自修史,又暗通西王圖謀不軌,借出使高麗的機會帶我離國,你可知道這是什麼罪名?現在你沒路可走,跟著我從高麗出海是上策。李么兒實在心狠手辣,她離去不久,皇帝果然找到了她密藏的書信,以及李將軍和西王的往來書信,那皇帝多年來正愁沒有證據,再加上李么兒一逃之下他急怒攻心,借此機會將西王削職為民,李府闔家發配——那兩個人都是老奸巨猾,但是誰竟會提防親生女兒這般的處心積慮?消息傳出,李么兒大哭大醉,隱隱約約聽她提及了母親、報仇……」 江湖中雖有不少女俠豪邁不羈,流芳千古,但是世俗女子又有幾個能從得了本心?既然提及李么兒是胡姬所生,想必她母親也是含恨而亡,這一番顛沛,也難怪李么兒對父親生出刻骨恨意。蘇曠感喟:「李么兒拋棄父族固然心狠,卻也情有可原,但是如此擺佈那個探花郎,就未免過分了些,我猜她或許有長相廝守的心思,可是,但凡是個男人,怕也忍不下這口氣。」 老僧道:「正是,探花郎大怒,他雖然有隱逸之心,但從沒想過叛國,李么兒自以為拿捏在他七寸之上,但他自稱生平從不受人要脅,拂袖而去。他的家族確實有些來歷,居然硬生生躲過了朝廷數十年的追殺,直到今日,朝廷依舊在尋覓他的蹤影。」 蘇曠眉頭一皺:「二王獲罪,朝野皆驚——只是,大師,這好像已經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當事人即使還在人間,也是垂垂老者……」 老僧淡淡道:「蘇大俠有所不知,李么兒就是雲小鯊的外祖母,今日的雲家船幫,本來就是從她昔年海天翱遊的一念而起。」 蘇曠追問:「大師你又從何得知?那位探花如今何處?」 老僧的中指扣了扣桌面:「蘇少俠畢竟年輕……不過也怪不得你,江湖中本來就極少有人知道那個神秘的家族——他們姓司馬,自認是太史公司馬遷的後人,世世代代以修史為己任,然而奇中又奇的是,司馬家數百年來,一心修的,是一部武林之史。司馬家祖訓極嚴,子弟極少行走江湖,但是一旦出沒,行事務求光明磊落,不偏不倚,若遇不公,寧死也要直言,雖說難免有些迂腐死板不通情理,但江湖中人對他們多半也是禮讓三分。那位探花郎實在是個司馬家的異數,他託名換姓,非要以畢生之力修一部國史,唉,那又豈是民間的力量可以做到的?他壯志未酬,一生鬱鬱寡歡,只以五十年的精力,整理了手中全部資料,寫了一本野史自娛。老衲偶得機緣看過這本野史,不瞞施主,此書牽連過多,影射也過重,一旦走漏出去,朝中立即就要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來。」 蘇曠立即想起了馬秦,她的行事談吐,倒有七分司馬家的風格。 「只是……」蘇曠不解:「這和在下又有什麼相干?」 老僧合十,輕宣佛號:「阿彌陀佛……唉,老衲是塵外之人,平生結交的方外之客,只有慕容良玉一人而已。半個月前,慕容施主趁夜而來,說是接了一樁暗鏢,送鏢之人極其神秘,交代清楚之後立即服毒自盡,連屍首也腐爛得看不清楚面目。慕容施主究竟年輕好奇,就打開暗盒看了一眼,結果一眼之後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就想找一個局外人商議商議……」 蘇曠點頭:「沒想到他找到了大師,大師你也不知如何是好,就找到了我?」燙山芋這種東西,拿不好拿,扔不好扔,如果能塞給下家,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老僧仰面笑道:「蘇大俠果然聰明過人,請,老衲有一樣東西,要請蘇大俠過目。」 只是一彈指的功夫,蘇曠心中,似乎已經經過千年萬年,他雖然不知道老僧要他看什麼,但是想來這一看之下,未必還能從容脫身,難道這無牽無掛的日子,真的要結束了? 這個暗鏢好像是一個巨大的漩渦,將一切相干不相干的人都卷了進去。 一邊的了空似乎看出他的一絲懼意:「蘇大俠若是不想看,不必勉強。」 「走吧」,蘇曠眨眨眼:「蘇某平生好奇,這個扣子不解開,只怕我今晚再也睡不著了。」 §第三卷 應笑海天 第五章 追奔 一桌,一榻,一燈耿耿。 老僧低頭,長眉微微垂下,而眼角的皺紋有如刀刻,這樣的面相,想必年輕的時候也是個硬朗直率的脾氣,卻不知這一世長路,怎麼的就走到這裡,那些青年的豪邁,盛壯的憂慮……人間種種,於他,如隔岸觀火;悲歡俗世,於他,如野史逸聞——一聲又一聲訟佛的背後,是不是會有一些小小的遺憾呢? 老僧已經合十許久,好半天才睜開眼:「受人之托,原本應該忠人之事,罪過,罪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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