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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二)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唐·李白《長相思》

  貞觀九年。春。

  年輕的唐皇伏在御花園的石桌上,面前是一張詳盡的突厥地圖。

  「這個咄苾,真是個厲害的人物啊!」李世民的朱筆在地圖上找不到一處缺口,讚歎道。

  「哈哈!原來陛下也有佩服的人物啊!」一個清脆的聲音猝不及防地闖入他耳朵裡。

  「什麼人?」李世民隨手將朱筆當作袖箭甩了出去,朱筆上居然帶著隱隱的風雷聲。

  「啄」的一聲輕響,朱筆已經飛回,筆身上釘著一枝七寸長的短劍,晶瑩如玉,青光流轉。那朱筆才多粗?短劍竟分毫不差地插在筆管上,這一手準頭也當真難得。

  衛兵們一下全圍了上來,大喊著「抓刺客」,將皇上護在中心。圍牆上,一名黑衣蒙面的少女輕飄飄落下,手中握著一枝垂柳,顯然是從御花園裡剛剛摘下。

  隨著少女的身形,那枝垂柳幻起一圈長長的碧影,如春風拂過,侍衛們手中的刀劍紛紛被卷下。看著她如此放肆,李世民面帶不悅,沉聲道:「淩煙郡主,你如此驚駕,意欲何為啊?」

  那少女被喝破身份,也不尷尬,連忙跪倒在地,口稱萬歲:「臣女雁青拜見皇上。」

  李世民揮揮手,那些不知所措的侍衛們才赧顏退下。他轉過頭,似乎不知怎麼發落這個女孩,沒好氣地問:「起來說話,你來這裡做什麼?」

  「陛下恕罪!」雁青除下蒙面黑巾,露出一張年輕美麗而滿帶生命力的面孔,她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道:「皇上,雁青實在很想跟隨父親上陣殺敵,報效國家,所以出此下策,求萬歲破格恩准。」

  「胡鬧!」李世民被她這種異想天開的做法氣的不輕:「你一個姑娘家上什麼戰場?」

  「萬歲——」雁青急道:「雁青自小聽說過花木蘭替父從軍的故事,女子怎麼就不能殺敵?我雖然頑劣,也知道國家興亡是大過天的事情。雁青既然學了些功夫,就要為大唐效力,驅除胡虜!」

  她這番話很有些感動了李世民,他上前一步,扶起她來。

  雁青的目光裡有了些猶豫,她鼓起勇氣道:「而且,大夫說……我是活不過二十歲的。陛下,我不想就這麼來一次人世就走,你讓我去吧。雁過留聲,也讓我留下點紀念,好麼?」

  李世民無語,這個純潔的象清晨露水一樣的女孩子,是經過了怎樣的考慮,才決定以這樣一種壯烈的形式結束自己的生命?他半生中從沒有見過她這樣的人物,從七年前的第一次見面,這女孩兒就無憂無慮甚至有些放肆的大笑,那種大笑對他的刺激是如此的強烈,以至於常常在他面臨最複雜的情形和最陰險的陷阱時肆無忌憚的響起……

  「陛下!」雁青又一次跪倒:「雁青得蒙聖恩,加封為淩煙郡主,無論如何你要讓我對得起這個封號啊!」

  這女孩子確實長大了,多了些堅毅,也多了些勇氣。

  李世民伸手去扶她,感覺到她在手中一顫,卻是堅定的不肯起來。李世民最後一次勸道:「你要為國立功,不一定要親自去戰場的……」

  雁青低著頭:「我很小的時候就讀到過那些轟轟烈烈的戰鬥,就對大青山有了無盡的嚮往……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在召喚我,只覺得一想到草原就熱血沸騰,不去那裡看看,雁青死不瞑目!」

  「好!」李世民終於讓步:「不愧是將門虎女啊!你去告訴李靖,就說是我讓你從軍,但是記住不許稱郡主,這於禮不合。」

  雁青大喜,點頭。

  李世民又從腰帶上解下一塊玉珮,遞給雁青,笑道:「這個給你,不勒石燕然,不許回來!」

  雁青雙手接過玉珮,只見正面刻著「世民」二字,反面是兩行小篆:天佑麟兒,百厄俱辟。

  這居然是李世民的長命佩玉,雁青感激萬分,捧著玉珮,畢恭畢敬地謝恩。

  「起來吧!」李世民看著她:「朕,等你立功回長安……」

  雁青長身而起,向外走去。

  那一刻,李世民忽然腦子閃電般掠過什麼,叫道:「雁青,你多大了?」

  「丙午年四月生的……我已經二十歲了!」雁青的聲音帶著哭腔,轉身沖出了御花園。

  「丙午年四月……」李世民的臉色變了,他的瞳孔忽然緊縮——丙午年四月,李靖殺向燕雲於賀蘭山下,這才是當時唐軍得以平定天下的真正轉機。

  「咄苾,向燕雲……難得這個雁青是?」李世民想要喊住她,渭水橋上納幣求和的屈辱一幕又歷歷浮現在眼前。

  終於,他看著雁青的背影消失在遠方,他的臉上混合著失去珍寶的痛楚和勝利的喜悅,他喃喃道:「她若真的是向燕雲的女兒,這一仗,我們倒真的贏定了……可是雁青,雁青,你再也回不來了……」

  西元六百三十年,大唐歷史上至關重要的一年。李世民加封李靖為定襄道行軍總管,兵事節度全權交付,令他全力迎擊突厥。

  李靖的雙鬢已染上了霜色,一路上,他愁眉不展。他的對手是對唐用兵三戰全勝的一代天驕,面對他,李靖實在沒有勝算。但是當時朝中諸將多敗,他是唯一可以保持完軍的一個,也沒有他推辭的餘地。好在身邊多了個不知愁為何物的小丫頭,一路行軍說說笑笑,令他的煩惱頓時減輕了很多。

  李靖也不知道她跟來是福是禍,但既然皇上以帶了口諭,就容不得他違抗。只是——咄苾看見她會怎麼樣呢?他應該會認出她的,認出她以後呢?咄苾的女兒怎麼會落在他手上?咄苾……會怎麼想?李靖有些不寒而慄,在賀蘭山絕壁下,咄苾那絕望的復仇的眼神,他沒有一刻忘記過。

  「爹爹,你說我這麼出來,娘會不會想我?」

  「爹爹,我們還要走多久啊?這馬也太慢了!」

  「爹爹,我聽說突厥王子疊羅施一身好功夫,嘿嘿,我倒要和他較量較量。你說,我打得過他麼?」

  她一路喋喋不休,也不知有多少問題。

  李靖延著最快的道路向前趕,這條路三十年前他也走過一遍,只不過那一次他躺在馬車裡。一直到今天他還是想不通,咄苾是怎麼用了六天就從洛陽趕到這裡。

  李靖紮下大營,他沒有再向前走,向前走必然會激怒咄苾。天色極好的時候,北眺可以看見陰山的輪廓,那是惡陽嶺,他第一次見到朵爾丹娜的地方。

  我又來了!李靖微帶興奮地想,只是這一次他不再是一個避難者,而是以征服者的身份。

  月亮是那種淡金色,斜掛在天外,嘲弄般的看著那些背井離鄉的將士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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