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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車煉抬起頭,滿眼震驚,終於又緩緩低下頭去:「屬下這就去調撥人馬。」

  向燕雲冷冷地點了點頭。

  李靖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幕,雁門關血戰之後,向燕雲似乎已經學會了隱忍,但是這次咄苾有了危險,她的表現還是和當初一般無二,甚至不惜以雲盟之力對抗突厥的精兵。

  她究竟是為公,還是為私?若是為私,咄苾和向燕雲之間,又是如何的牽連?李靖回想起咄苾提及朵爾丹娜的神情,若有所思。

  向燕雲嘿的笑了:「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李靖不由得有些窘迫,好厲害的女子,當真目光如炬。

  向燕雲背轉了身子,緩緩道:「我的母親,是當今可汗的親妹妹,摩雲公主。

  我外公一向視漢人如仇,所以當我阿媽愛上阿爹的時候,在宮中掀起了一場滔天巨浪,我外公差點殺了她……

  但是後來,我娘還是懷了我,爹爹就義無反顧的帶著她逃走,南方的路被堵死了,他們就一路向北跑,終於在燕然山被人追上,驚嚇之中,我出生了……草原上有個傳說,說是在刀兵中生下的孩子,一生都免不了勞碌奔波,爹娘一定要立即給她起個名字,這名字起的越好,就越能衝開她的命。娘說……那天爹爹在苦戰,天上有一隻白鷹飛過,她看的羡慕無比,就叫我朵爾丹娜,希望我一生一世可以無拘無束地飛……我爹爹為了護住我們,苦戰了一天一夜……我想爹爹他一定很愛娘親,也很愛我,是不是?」

  李靖只能看見她的背影,向燕雲的聲音似乎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是的……」他回答,「那麼後來呢?」

  「後來,連我外公和舅舅也出手了,我娘不忍心看見丈夫和父兄廝殺,就……跪在他們面前,自毀了面容,說是殺了我爹她也絕不再嫁人了,只求得他們諒解……」向燕雲轉過半邊身子,輕聲道:「我從沒有見過我娘原先的樣子,他們都說,我娘本來是草原上流雲一樣的大美人,可是自從記事起,我見到的就只是那樣的臉……」

  「當時沒有人幫我們,我的舅舅、哥哥們都恨不得讓外公除掉我爹娘,只有咄苾哥哥,只有咄苾哥哥……他那年只有十歲,一向很喜歡姑姑,就沖上去護著姑姑,也死死護著我……外公終於放過了爹爹,但從那以後,兩個人鬧得很僵,再沒有見過面。再過了幾年,外公就去世了。他臨走的時候,讓咄苾哥哥到陰山把我抱了去,我見了他第一面,也是最後一面,他說:蒼天之下,草原之上,只要看得見突厥牧馬人的地方,就是小朵爾丹娜的家……」

  「你看,咄苾哥哥是唯一待我好的人。」向燕雲平靜地訴說,好像在講一個和自己沒有絲毫關係的故事,「可是我長大了,我們卻彼此不喜歡起來……他和所有的突厥特勤一樣,總想著帶著突厥的騎兵,踏過黃河,成為真正的天可汗。而我……我不喜歡打仗,我爹是漢人,娘是突厥人,兩邊我都喜歡,又都不喜歡。漢人要突厥人的馬和弓箭,反過來突厥人又要漢人的種子和布帛,可他們為什麼一定要用搶的……歡歡喜喜地交換,又有什麼不好?難道搶了南方的土地,真的還能跑馬不成?」

  「呵……」向燕雲忽然住了口:「我很久沒有說這麼多話了,李靖,你一定在笑話我。」

  李靖用力搖了搖頭:「我明白,我一定會救咄苾回來。」

  李靖轉過身,大步向門外走去——畢竟不過是個女兒家吧?即使有沖天的傲氣,也免不了婦人之仁。

  女人恐怕永遠都無法明白,這個世界上,有一種男人,天生的使命就是征服。

  (二)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漢·李延年

  那裡的長矛花團錦簇
  青年的歌聲嘹亮
  天神從雪山上順流而下
  可汗呵
  長壽吉祥
  天神從雪山上順流而下
  清涼的河水福壽綿長
  戰士的長纓只有烈酒才能洗淨
  可汗呵
  英武威揚
  戰士的長纓只有烈酒才能洗淨
  戰士的寶劍只有鮮血才能擦亮
  雄鷹也飛不盡大漠的寬廣
  可汗呵
  萬壽無疆
  雄鷹也飛不盡大漠的寬廣
  戰馬也跑不完草原的邊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可汗呵
  澤被八方

  女薩滿和男歌者低吟著祈福的歌辭,三百二十名鼓手在三十六個祭壇上擂動牛皮大鼓,連背後的阿爾泰山主峰也幾乎被震動,所有人都堅信,神已聽見並聽從了他們的聲音。

  咄苾的眼裡沒有歌舞和祭祀,他一口接一口地狂灌烈酒,這多少有些出格的行動引起了許多人的側目。

  「這傢伙,有點不像他了。」大王子阿達裡低聲道。

  「你要怎麼象他?」二王子蘇察也低低應聲,「難不成要他把我們都……唔……了,才象咄苾特勤不成?」他揮手做了一個穿刺的動作。

  「也對也對」,阿達裡灌下一口酒,端起金杯,向咄苾走去,「我去看看,他究竟在搞什麼鬼。」

  烈酒灼燒著胸膛,咄苾第一次感到心口痛得發緊——他去戰場找過,只有鮮血,一灘一灘的血。

  會是……她流的嗎?

  不會的,她小小的身軀裡藏不了那麼多的鮮血吧。一個聲音在糾纏他:是他,是他殺了朵爾丹娜!

  若不是他救下李靖,若不是他冒了風雲盟的名,若不是……若不是他因為兩個兄長的忌憚不肯動用部族的人馬,她又怎麼會淪落到孤身迎戰大軍,落得屍骨無存?

  一念及此,他不由一拳砸向地面,拳頭碾著草地,汁水磨得滿手。

  朵爾丹娜!朵爾丹娜!直到這一刻他才驚覺那個瘦瘦小小的影子竟已烙刻在他心間,再無法磨滅。

  「咄苾,怎麼了?誰又惹著天神一樣的咄苾特勤了?」咄苾猛地抬頭,才發現大哥已經站在身邊,這一聲問出來,周圍飲酒的眾人一起把眼光投向自己,本來嘈雜歡騰的場面一片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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