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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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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也很瞭解這種感情,他們這樣的人,本不願別人看見自己垂死時的窘態的。 他轉過身子,硬著心腸不去看京冥,他認識這個年輕人才不過幾天,卻好生敬重他。那個在海浪間揚臂起錨的少年何等瀟灑,七天來把酒論劍的劍客何等犀利,即使是昨晚,強敵環伺的時候,那個六道使者又何嘗有半絲懼意和遲疑? 他的生命力本來比大多數人都強韌的多,但是現在,卻似乎已經完全放棄。 難道真是因為一個女人?小林野莫名憤怒起來,這幾天他修為大減,定力下降到了自己都不相信的地步。剛才他或許可以強行把解藥灌下去,但是他太瞭解,一個執著于求生的人,一旦執著於求死,也是誰都攔不住的。或許,他真的太累了……小林野眼眶中忽然一酸,一滴比血冷,卻比劍熱的液體砸在胸口。 他也會落淚?他六歲那年起就忘記眼淚是什麼東西了。 身後一聲沉悶的鈍響,那是重重摔倒的聲音,接著便是一陣悉索,再然後,似乎就是永遠的安靜…… 小林野慢慢等待,等待,只是……再沒有了第三聲響動。 淚水慢慢充盈了眼眶,他知道那個生平僅遇的年輕人,再也不會站在他面前。 京冥,他此生唯一的對手,再也不會站在他面前…… 小林野緩緩轉過頭去—— 他的目光似乎不可思議地凝結:京冥雙臂張開,反手扳著岩石,正努力地支起半個身子,喘了兩口粗氣,定定道:「解藥——」 小林野心頭一陣狂喜,連忙將「素魂」的解藥灌入京冥口中。只見他本來已經僵死的眸子忽然活了起來,閉著眼睛,重重喘息了兩口,精力陡然一漲,一隻右手深深插入眼前的小小墳坑裡,咬牙將宋世常的頭顱扯出半截,卻已力不從心。 小林默默替他將人頭捧了出來,有些詫異地看著京冥,不知他哪裡生出的一股氣,滿臉的瘋狂和猙獰。 京冥看了人頭一眼,忽然立掌如刀,斜斜一劈,只是他一劈毫無力道,掌緣順著人頭的後腦勺軟軟劃了過去,京冥心內似乎已經頗為焦慮,又狠狠吸了幾口空氣,挺一挺胸,伸手道:「刀。」 小林野反手將腰間的肋差遞了過去,絲毫不嫌棄污穢,京冥驟一看見手裡的刀,也是一怔,只是再也無心廢話,一刀劃過,手起處將整張頭皮剝落下來。 「沒有麼?怎麼會沒有?」京冥的手在顱骨和耳穴細細搜尋,一歎中有難以掩飾的失望:「我不信……他怎麼敢這樣動我的人?」 「那人既然敢把人頭交到你手裡,自然搜查過了。」小林野雖然不知剛才京冥忽然想到了什麼,但也猜到他定然是猜到一個極大的疑點,才忽然陡生鬥志,又有了存活之心。 京冥似乎充耳未聞,手指繼續細細搜尋,小林野忍不住懷疑,若是當真一無所獲,恐怕他會倒地吐血身亡也說不準。京冥眼光一轉,忽然又提起地上的頭皮,細細摸去。 「在這裡了!」他忽然大吼一聲,一激動之下,竟挺身站了起來。他左手提著略有些乾枯的人皮,右手指尖卻是極細的一點銀芒。那宋世常竟將這一絲銀芒斜挑入頭皮之下,這銀芒和髮絲差不多粗細,隔著頭髮無論如何也摸不出來,非得這般剝下頭皮細細搜索不可。 京冥指尖一挫一碾,那「銀芒」已展開成為一張小指長短的紙條,也不知什麼質地,當真是薄如蟬翼,幾乎透明。 京冥目光直直定在那張紙條上,臉色又變得鐵青,身子一點點站得筆直,將胸中一口悶氣一口吐出,喃喃道:「天可憐見!」 小林野淡淡道:「看來,這解藥是沒錯的了。」 京冥這才回過神來,轉頭有些尷尬的笑笑:「大恩不言謝。」 「兩清而已,你就這麼死了,才是我小林家的恥辱呵。」小林野眼睜睜看著一個死人活轉過來,忍不住想要歎氣。 「那好,後會有期。」京冥點點頭,轉身就走。 「等一等!」小林野喝道:「我知道你一肚子怨氣,既然不肯找那個姓霍的女人,自然會去找紙條上這個人算帳,我只不過提醒你,你雖然服瞭解藥,但是恐怕現在連那個叫杜鎔鈞的傻子也打不過。」 京冥只有苦笑。 「你這個人很奇怪。」小林野繼續道:「好像只要還有一口氣就非得把自己打扮成兇神惡煞的樣子。但是你相信我,這一回無論你想做什麼,一定要先休息三天——至少,你要陪我把十日之飲喝完了再說。 「還喝?」京冥哆嗦了一下。 小林野哈哈笑了起來:「這一回,用你們中國人的方法喝。」 京冥陪著他笑了笑,似乎也很開心:「好,用我們,中國人的方法……」 海神廟還是一樣的海神廟,只是人已經走了個乾乾淨淨,只留下遍地狼藉,京冥留心看了一眼,臨走時扔了一地的物什不知被誰帶走,他心裡多少還有些個安慰。 手裡握著的,依舊是帶出海神廟的輪回散藥瓶,想了又想,京冥還是把它從地裡掘了出來。 「來,喝酒。」小林野揚了揚手裡的酒壺,他顯然不習慣這種粗魯的方式,手有些拘謹:「我來之前曾聽人說過,中國的男人都特別喜歡喝燒刀子,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京冥笑了,能在泉州地界找到這樣烈火一樣的燒刀子,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揚了揚脖子,手裡變戲法一樣只剩下一個空酒瓶。 「我說……京冥,和我回國吧,何必在這裡受氣呢?我們一起去武藏野,喝酒,練劍,看櫻花。」顯然是思忖再三,小林野鄭重地說。 京冥搖搖頭:「遲了。」 「遲了?」小林野皺眉。 京冥撈起又一個粗磁瓶兒,一掌拍去封口,享受著喉嚨裡火焰燃燒的快感,咂咂嘴:「小林,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我還有筆帳,馬上就得去收。」 「馬上?」小林野一驚。 京冥嘿嘿笑道:「陪你喝完三天的酒,反正不管是你是我,這輩子再喝烈酒的機會都已經不多。」 小林野有些黯然——象他們這樣的人,醉了,就等於死,這並沒有什麼討價還價的餘地。他們畢竟不是武田,沒有侍衛,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是手中的刀而已……而京冥,手裡連把刀也沒有。一想到這裡,小林野將腰間的肋差扔了過去:「京冥,送你……」 京冥接過,隨手插在腰帶上,笑笑:「謝了……小林,沒什麼事就回去吧,劃你的船喝你的酒,何必在中原找事?」 「我等武田君回來,和他一起去台州辦點事情,隨後就回去。」小林漫不經心地說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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