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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京冥笑笑,不回答,面前的男人說話向來只比自己少,如果忽然多嘴起來,一定是有問題。

  火鷹贊許地點了點頭:「我過來是想問你一句話,京冥,我只盼你能真心答我。」

  京冥回過眼,兩個人的眼光一樣深不可測。

  「什麼?」京冥略有些艱澀地問道,他知道火鷹如此鄭重其事,必然有極大的決定。

  火鷹全力控制著吐字的節奏:「十六年了,你心甘情願為霍瀾滄死,我只問你,你是不是心甘情願為她活著。」

  京冥的臉色,果然變了。

  「京冥,我不信你是一個可以為女人活著的男人。」火鷹的聲音低沉而誘惑:「你只是沒有一個理想罷了,如果……我給你一個呢?」

  「你倒是說說,有什麼了不起的想法。」京冥提起面具,覆在臉上:「奪權篡位,一統天下?」

  火鷹揚起頭,哈哈大笑兩聲,傲然道:「我自然知道江山甚好,只不過區區皇位,我還未必看在眼裡。」

  京冥的脊樑慢慢挺直了,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緊張感,雖然只是一間斗室,卻忽然有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迫。

  火鷹,自從十年前見他,就一直是一個神秘而不清晰的存在,京冥素來知他所謀者大,但是卻還是被他嚇了一跳——如果連皇位都不放在眼裡,他還能看上什麼?

  「你說。」京冥站在他對面,如同兩座山峰對峙:「火鷹……你說吧,你的所謀,我想聽也已經很久了。」

  火鷹沉默著,似乎還在醞釀著詞句,京冥也不開口,只是靜靜等待——他始終摸不透面前這個男人的實力和意圖,這些年處心積慮的佈局,卻始終看不見矛頭的指向。

  空氣似乎也在這瞬間凝滯了,京冥無可選擇,他知道,必然要面對一個驚天動地的計畫了。

  火鷹目光如虎,吐字清晰之極:「廢帝。」

  「什麼?」京冥顯然沒有弄明白:「你要立誰,不是我吧?」

  火鷹搖頭:「我要廢了這個帝位。」

  這八個字平平淡淡說出來,但即使對京冥這等化外之民,也有極大的震撼。他盯著火鷹,只見他削瘦的雙頰微微泛著紅光,顯見是壓抑著內心中極其狂熱的興奮:「昔日秦王始作俑,到今天……也該做個終結了。」

  「好……」京冥控制著震撼:「其實,豈止是大秦方始稱帝?所謂三皇五帝,自有人以來,便有國君。只是火鷹,你廢那個老兒已經是大不韙,廢帝位……恐怕是空想而已。」

  火鷹點頭贊許,心道京冥果然從容鎮定,口中緩緩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我即便殺了嚴嵩,廢了皇上,這大明的江山依舊不變;好,我即使改朝換代,自立為君,也難保子孫代代清明。若要天下安穩,除非效仿古聖賢之禪讓,但是人皆有私心,禪讓三代以內,必定生變,最根本的解決,莫過於廢帝位……當然,我也知道那幫元老絕不會輕易容許,可以留下那個宮殿,留下一個帝王的封號,讓朱家的人……安享太平。這和現在倒也差不多,只是不能再讓嚴家謀奪私利,把虛帝之制行諸律法而已。」

  京冥愣了愣,被這種癲狂的想法嚇了一大跳:「廢帝之後呢?誰來執掌天下?」

  火鷹蘸了杯中酒水,隨手勾畫:「我朝首開內閣之制,若運用得法,可以集合天下賢才群集而治國。六部,五都督分掌文武,三司以為監察。廢帝之後,我自任首輔,十二年後,傳於下代。如此,下情可以上達,天下方有太平。」

  「也就是我敢聽你這通胡說。」京冥苦笑:「天下太平?火鷹,我一直以為你謀略見識遠在我之上,難道你還信什麼天下太平?」

  「我不信……只不過,這麼做還有一線生機罷了。」火鷹目光依舊炯炯:「京冥,你還記得當年你隨身帶了兩本西洋書籍,說是你娘親墊枕的麼?」

  京冥臉色沉了沉——陰冷腐臭的底艙,母親終日枕著兩本書,濃血染透紙頁。下船的時候,他實在不忍捨棄,隨身帶著。後來卻在一次教習中放在火鷹那裡,沒過幾日,火鷹就說「丟了」,為了這件事,兩人還打過一架。

  「記得……」京冥冷冷道:「怎麼,你後來又找到了?」

  「那本書,我一時好奇,京城裡又正好有個西夷教徒,我就請他說給我聽。只是聽過之後,便此生難忘——京冥,現在,我把它還給你。」

  火鷹手裡,是一本已經焦黃的書本,底下是一卷絹紙,京冥輕輕打開,只見幾個瘦峭的大字:《適彼樂土》。

  他抬眼看著火鷹,忽然覺得他有了種奇異的變化,好像整個人都在發著奇異的光輝,臉色陰沉,眼睛卻前所未有的燃燒著,如火般熾烈,如鷹般犀利。

  一個又一個的夜晚,火鷹憑著西洋教士的講述,一字字譯寫這本天書,也是這樣痛苦而快樂的吧。京冥心裡湧著無法言說的妒忌,樂土……他和火鷹一樣,都是不相信有桃源存在的人,但是火鷹卻要以一己之力開創一個理想的國家!

  是的……理想的國家。火鷹和京冥都沒有想到過,四百年後,這本書又一次傳入中原,名字就是:《理想國》。

  「京冥,和我一起來。」火鷹看著他,看出了他內心的悸動。

  「你只是沒有一個理想罷了,如果……我給你一個呢?」這個理想就這樣擺在面前了,宏大的令人無法接受。京冥無法壓抑內心第一次真正湧動的狂熱,打碎這個齷齪的世界,開闢一個理想的國度,對他而言,是何等的誘惑?

  「和我一起……你怕什麼?我,和你,都是無君無父的浪子,連心上的女人都註定不會廝守,你還怕什麼?」火鷹伸出左手,堅定,而極有力度。

  京冥默默凝視他的手,終於,嘴角動了動,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道:「你還沒有告訴我……另外一本是什麼書?」

  他伸手,猶豫了一下,還是撥開了火鷹的手掌,從他面前走了出去:「我承認被你打動了……但是火鷹,我必須考慮一下,這個想法,太詭異了。」

  火鷹笑了起來,眼角帶著一絲得意,他知道這個年輕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已經被打動,他也知道,京冥是一個多麼渴望夢想和目標的人。

  「我一定會的,我一定會把他從霍瀾滄身邊拉走的。」火鷹目送著京冥的身影消失,手在桌面上按了按,石壁後露出一處暗穴來,那裡是第二本書。

  絹紙的第一頁依舊空白,很久了,火鷹並沒有想到一個合適的名字,這是一本講帝王之道的書,但,又不全是,或者說並不真是。這本書的論者似乎是西洋的法家,但是卻撇開了天命與君臣之道,撕下一切外衣。他不願意告訴京冥,一個個的夜晚,這兩本書一直陪伴著他,在他的內心深處掀起波瀾,彼此對撞然後融合,彼此質問然後妥協。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能暫時忘卻塵世的憂傷和負累,甜蜜地癲狂,似乎是黎明前享受最黑暗的時刻,讓無數亂箭一般的思想撕扯內心,然後自然地形成驚人的力量。

  「楊家……」火鷹定定地笑了笑——是的,他要為父親報仇,但他也要為母親報仇,而且,他還要為自己和一個更廣大的群體報仇:「就讓楊繼盛的兒子終結所謂的仁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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