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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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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輕輕指了指地面:「坐……你的衣裳已經夠髒了,坐一坐又怕什麼?」 右手低頭,一襲白衣果然混著灰塵和血污,已經污濁不堪,他勉強一笑:「不錯,不錯,本來就夠髒了,穿上白衣,不過髒的更快些罷了。」說完,頹然坐倒,將兩條修長的腿伸了出去。 「你現在明白這個道理還不遲。」左手將溫好的酒斟入玉杯:「知不知道什麼叫煮酒論英雄?」 右手似乎覺得很是好笑,微微低眼,並不回話。 左手一飲而盡,又滿了一杯:「怎麼,怕我下毒?」 「你要殺我,用不著下毒。」右手目光中還是泛起了譏誚之色:「只是,一個殺手,一個太監,坐在不見天日的閣樓裡,喝著淡出鳥來的什麼酒……你居然跟我說,英雄?」 左手臉色微微一變,點頭道:「好,不錯,有膽識……只是你自己也知道你這回犯了什麼錯?」 「私自動手罷了。」右手終於忍不住拿起了面前的酒杯。 「私自動手……還『罷了』?」左手哈哈一笑:「公子爺,你死到臨頭,還嘴硬呢?」 他的臉色已經徹底陰沉了下來:「你私自調動神機營,死罪;你追擊鐵肩幫不利,至今一無所獲,死罪;你在演武堂私自洩密,死罪;我明明告訴你有事回稟,你居然還帶著七廳的人私自出手,死罪……」左手一邊說,一邊緩緩站了起來,身影幾乎完全籠罩了右手:「最重要的是,世子現在已經越來越不信你了……死罪。」 右手強自鎮定,但是手還是抖了一抖:「你胡說!」 「我有沒有胡說你自己清楚。」左手慢慢向外走去:「這些日子,你可知道朝中的變故,可曾經為主子分過一天的心?你有多少藏私?多少肆意妄為?嘿嘿,右手,你也不是好人,你說,像你這樣的奴才,留,還是不留?」 右手冷笑:「你以為我就這麼被嚇倒?」 「右手,你太好勝,以前和我掙,現在又看上了京冥……你好勝得忘了自己的身份,你真以為自己是什麼右手,砍不得動不得?」左手大步向外走去:「既然你不肯喝這杯酒,我言盡於此。」 這裡到門口,也不過三四步的距離,左手心中也沒有十分的把握。不過十幾句話而已,但是為了說這十幾句話,他已經等了三年。 「等一等!」右手忽然喊道,聲音不大,但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 「哦?」左手慢慢轉過臉,月光映在鼻樑上,勾起一道奇異的陰影,看起來似乎在微笑。 「你是故意的……」右手的聲音有些顫抖,竟然還帶起一絲難得的憤怒:「你故意引得我和京冥火拼,你早就布了這個局,是不是?」 「你在演武堂好像也十幾年了」,左手悠悠道:「怎麼問起話來還象剛出茅廬的雛兒一樣?」 右手直直地盯著他,似乎有些憤怒,但憤怒又一分一分的消淡下去,周身緊張的肌肉也慢慢鬆弛下來。 兩個人的目光在半空交匯許久,變幻不定。 很久以前,右手聽到的第一次訓導,就是一定要克制憤怒,失望和懊悔的情緒,對於一個殺手而言,這些情緒完全沒有作用,帶來的只有失敗和死亡。 右手輕輕端起酒杯,喝了下去。 他怎麼回事,越來越激動,越來越沉不住氣——難道,真的是那個頭腦簡單的女人,傳染給他的不成? 「好……」左手踱了回來:「果然夠決斷。」 「你說吧,究竟要怎麼樣?」右手臉色依舊淡定,昔日的冷靜和縝密一絲絲回到血液中。 左手慢慢遞給他一個明黃的信封,眼睛也慢慢亮了起來。 右手遲疑了一下,打開信封,只是掃了一眼裡面的內容,已抬起頭大聲道:「你——」 「噤聲!」 「你……」右手第一次徹底地變了臉色,手指也微微有些發抖,猛地抬頭,似乎要從左手臉上看見事情的端倪。 「你是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似乎早就預見到右手的失色,左手並沒有異狀,只是慢慢從右手指縫間抽出那一紙薄箋,遞入火爐裡,眼睜睜看著它化作一縷青煙。 看著右手變得有些蒼白的面色,左手拍了拍他的肩:「這條船,你上也上了,不如好好合作,做成它。」 右手推開了左手的手掌,只覺得手心濕漉漉滿是冷汗,他再也笑不出來,只是冷冷道:「左手……我確實錯看了你。」 「呵呵」,左手不屈不撓地拍了拍他的肩頭:「你說,一個殺手,一個太監,偶爾把酒論論英雄,好像也沒什麼不可以的,是不是?」 右手深深吸了口氣,良久才吐出,道:「是。」 §中卷 第十八章 只向天涯語前歲 莫名強烈的痛苦,一下襲遍全身。 看著火鷹走出練功密室的大門,京冥忽然抽搐了起來。可能是那杯倒楣的「忘情酒」的效用,長期以來的傷痛和折磨在瞬間發作,呼吸中也開始夾雜濃重的血腥氣。 自己的身軀,好像也沒有多少地方沒有受過傷了,重接的骨頭畢竟不比當年,長途跋涉之後更是一寸寸陰冷的疼痛起來。 适才霍瀾滄奔出去追趕杜鎔鈞的時候,他好像脊柱的神經忽然被抽掉了一根,自從第一次在右手手下受傷,身體幾乎就已經全毀了,靠著藥物和內力的支撐,騙得了別人,但總是騙不了自己的。 昏暗的房間裡,恍恍忽忽湧起了海浪的聲音,模糊的記憶開始上湧,又要開始了麼?京冥忽然用力抱住了頭,似乎要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幻象一起塞回到腦子裡去——不能饒過他麼?為什麼每一次病倒的時候,總是要重回一次萬劫不復的深淵? 京冥深深的吸了口氣,撕下塊衣襟,塞入口中——上一回險些咬斷舌頭,他不願意再重蹈覆轍,這是其一;但更重要的一點是:他永遠不願意在無法控制自己喉頭的時刻發出聲音來,哪怕是一個簡單的詞,也足夠擊潰他心底最不堅實的那道紡線…… 自從練過第五層,每次功夫到了新的境界幾乎都要大病一場,那些被苦苦壓制的毒素會在一瞬間反攻報復——是上蒼唯恐他忘記過去麼? 是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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