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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看著右手嘴角漸漸泛起的冷笑,沈小楠忽然覺得一股說不清的感覺在上湧,那是一種被輕蔑的憤怒,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大聲說:「右手,我知道你不懂……你不會懂,而且還在笑我。可是即使是你和我們京堂主,也根本就不能同日而語。只要你在那個什麼垃圾演武堂,為你那個主子做事,不管你有多強,多厲害,都不過是一條狗!幹嗎瞪著我?生氣了?是,你本來就是一條狗!你沒有是非,沒有善惡,你眼睛裡只有自己,根本看不見千千萬萬的人,那些人在你看來,都是螻蟻,都根本不應該活下去,但是就是那些人,根本就看不起你!你……有父母麼?我沒有父親,至少有個娘親,你有麼?你有名字麼?我堂堂正正的叫沈小楠,你呢?你連姓都沒有!你殺人,沒有仇恨,沒有立場,你以為我會怕你?大不了一死,你也會死的,你的主子們也逃不了的,我有什麼可怕?我看得見太陽,我知道在做什麼,我知道做什麼開心,怎麼死了才有價值……這一切你懂麼?你不懂!你連恥辱是什麼都不懂!你在地獄裡住的太久了,你根本不配看見這個花花世界——要殺我了麼?動手啊!我說過,我不怕你的……」

  她終於被那兩道冰冷悲哀到了極點的目光壓了下去,不知說些什麼才好。右手點點頭,不動聲色:「說得好,有道理……我很久沒有挨過罵了,新鮮!新鮮!」

  他不再說話,只是雙足發力,向隔岸的人群沖去,沈小楠吃了一驚——難道,他真的有毛病?把自己抓出來,只是為了聽自己一通罵?

  右手放開了沈小楠,任江風吹開衣襟——她怎麼知道自己不明白什麼叫恥辱?

  從第一次執行任務起,就有人罵他是狗,於是他下手越來越快,慢慢的,不再有人還有開口罵他的機會。恥辱這個東西,埋的太深,忍得太久,一樣會習慣,會消化。那個小女孩一通怒駡算不了什麼,但是……但是今天他確實被打動了,心頭似乎有什麼東西隨著那一聲巨響而震裂,壓抑許久的恥辱翻湧而出,溢滿整個胸膛。

  這些女人,這些簡單的女人……右手想,其實簡單或許也挺不錯,至少,還相信太陽。

  他看了看沈小楠,正緊緊抿著嘴唇,堅毅的臉龐有當日霍瀾滄血戰的影子。很聰明的女孩子,短短大半個月就能聚集起金陵殘餘的力量,加以時日,必定可以大用。

  右手不知道為什麼,在看見她的時候語氣總是不自覺的溫和,即使是剛才她大聲怒駡自己。那不是對霍瀾滄對手式的尊重,也不是對碧岫人格上的敬佩……那是看見一顆小小蘑菇,頂開千斤石板破土而出的欣喜。很久以後,右手才咂摸清楚這種感情,那叫作呵護,或者說,是憐惜。

  初冬的大江,江天一色的蒼茫,本來是很美的。

  只是此刻,江水似乎已經染成了觸目驚心的血紅,顯然剛剛結束了一場短暫但慘烈的搏鬥。

  船舷上掛著屍體,江水裡沉沉浮浮著殘軀,血腥氣撲鼻,令人作嘔。

  右手的目光落在眼前的一具——或者已經很難稱之為「一具」屍體上,攔腰斬斷,頭和腳被波浪向兩邊推去,只是中間有腸子牽連,一時還分不開。

  不用再做考慮,這正是他嫡傳「七廳」子弟的傑作。在這二十三個殺手的精英面前,鐵肩幫那些烏合之眾明顯不堪一擊。

  他不忍去看沈小楠的臉,但是能明顯感覺到她渾身的顫抖。

  「怎麼回事?」右手壓低了聲音。

  「啟稟大人。屬下聽令不敢輕舉妄動,但是這些叛黨忽然叫著要衝出去,是他們先動得手,屬下職責所在,只能格殺。」

  「畜生!」忽的,一拳向他面孔擊來,右手輕輕揮手,已經沈小楠的拳頭捏在掌心,慢慢從眼前移開。

  有些東西,是不能改變和溝通的。他的立場從被撿回演武堂的那一天起就已經決定下來了,無論恥辱也好,錯誤也罷,都不可能再改變——也沒有機會改變。

  「好!」他的聲音聽起來還是那麼鎮定和冷血:「叛黨餘孽,本來就應該誅殺。」

  說罷,扔開了沈小楠的手,一掠衣襟,躍到船上,身後沈小楠一個立足不穩,已摔入江中。

  「走!」他冷冷下令,沒有人發現,他自始至終也不敢回頭看一眼。

  「大人,這個女的……」應天府還有人聒噪。

  「滾!」右手的雙目忽然滿是殺氣,聲音不是很大,卻震得在場眾人煩躁欲嘔。

  那個小丫頭……就這麼泡在滿是同伴屍體和鮮血的水裡,她、她,她還能撐得住麼?那樣明朗的笑和明朗的憤怒啊,經得住血水的幾次浸泡?

  右手忽然抬頭看看天空,冬天的太陽,很遠,很冷,幾乎無法感覺。

  「大人……」

  右手靜靜:「什麼?」

  「請大人示下!」身後二十三名殺手面無表情,這些人,如果要他們赴死只是一句話罷了。但是如果有沒有人會願意為他而死呢?

  當然沒有,他們本來就都是習慣了任務的調遣,而從不接受感情支配的人。

  霍瀾滄和京冥,他們一旦有難,會有不少人搶著赴死吧?又一次把自己扯出來比較,右手也不知道,今天究竟是什麼了。

  「回京師。」他定定地回答。

  「是!」馬蹄又一次翻飛,人如虎,馬如龍,向著寥廓的中原奔去,帶起一路煙塵。

  這一回,算是徹徹底底栽在左手的手上了……無功而返,抗令不遵,以他的陰險毒辣,難道還放的過自己?

  右手心頭忽然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念頭——如果不回京師呢?

  他呵呵笑了兩聲,這種荒誕不經的想法瞬間湮沒了,馬隊繼續前沖,他們早就習慣了這樣的速度。

  第二個月色開始朦朧的時刻,他躍入了太師府。

  第一回多少有些忐忑的在府邸中行走,只盼自己的行動還不被察覺——他自然沒有把左手算進去,瞞過他這樣的人,根本就是不可能。

  「站住。」右手冷冷一笑,果然來了,慢慢轉過身,月華下,黑衣男子把玩著一隻玉杯。

  「有什麼話……就直說。」右手哆嗦了兩下,還是沒有把下一句話扔出去——「你以為我怕你?」

  左手看著他,蒼白有力的手指在月光下勾了一下:「來。」

  古老的閣樓滿是灰塵,正中染著小小的紅泥火爐,黃銅的吊鍋裡是精緻的酒樽,女兒紅的香氣已漫溢。月華似乎也沾染了一絲酒氣,有些氤氳。

  左手也不多話,盤腿坐在積塵頗厚的地上,舉杯道:「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右手搖頭:「我不喝酒。」

  「不飲酒?」左手似乎是喃喃:「可惜了……」

  右手依舊站著:「你究竟要我來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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