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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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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怪她……不怪她,離去時她不過是十一歲的小女孩,哪裡記得住他的樣貌,更何況這些年來,他的樣貌本來也有了極大變化。 但是……在少女第一次盯著他面具下的臉孔問「你是誰」的時候,他的心還是莫名地抽緊了。想像中相逢的喜悅和驚詫變成了苦笑,他不動聲色地回答:「我是火鷹……」 「阿龍?」諾顏的喜色和已經揮之不去的矜持猛烈衝撞著,「哥哥」兩個撒嬌的字眼卻死活不能出口。 「是。」火鷹淡淡回答:「所以……一報還一報,當年方世伯收留我三年,救我一命,現在也不過是欠債還錢而已。」 他微笑了一下:「所以世伯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爹……」諾顏奇道:「他究竟是誰,這是怎麼一回事?」 方北辰不知如何回答,許久才說:「你楊大哥,是楊仲芳的公子啊。」 楊仲芳,楊繼盛,官拜刑部員外郎、兵部武選司,上疏彈劾嚴嵩十大罪,被嚴嵩陷害致死。當年為天下敬仰,幾乎只要提起這個名字來,就如同宋人提起岳武穆,文天祥一般。 火鷹的眼裡,卻是更深的譏笑,輕輕補充了三個字:「私生子。」 「磏龍你何苦……」方北辰不知如何勸他,眼前似乎還是昔日倔強的少年,半晌,他才繼續說道:「不管怎麼說,你總是楊公之子,忠良之後。磏龍,你兩個兄弟生死不知,你、你……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總要替楊家——」 「不勞世伯費心了。」火鷹的眼裡,還是極深的悲哀:「我已經差人安撫了那兩個兄弟,世伯不必為楊家香火擔心了。只怕我傳了香火,也進不了楊家的祠堂。」 他忽然有些煩躁的拂袖而去,那一刻,諾顏多少有些後悔——或許,是該聽聽他的故事的。 楊磏龍……算起來也不過二十四五歲,但他的臉,他的心,哪裡還有一絲年輕人的影子? 無論心潮如何彭湃暗湧都絕不喜怒形於色,這個少年,究竟有什麼樣的過去,又是如何渡過這些年? 火鷹一邊疾走,一邊握緊了拳頭。 那個從來不肯承認他的「大娘」,毅然卻也是驕傲地奔走呼號,以楊繼盛之妻名分求得公道。她那麼鄙夷地看著母親,與素來的鄙夷和敵視沒什麼兩樣。 「你帶著阿龍去南方吧。」她指點著:「我和應箕應尾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也算替楊家留了一脈香火。」 母親嬌嬌弱弱地叩頭去了,又命他叩頭辭別大娘。可是他不肯——那個女人或許會追隨爹爹去吧,或許會是烈女節婦——只是,那和他有什麼關係?他只知道從生下來那一刻起,那個女人就不許他走入楊家大門半步,一個骯髒女人的野種,也只有在最後關頭才能起到延續香火的一點點作用。 後來,他在方家的時候,聽說那個女人上書給皇上,要求替夫君一死,皇上不允,她便自殺殉夫了。天下唏噓稱讚,忠臣烈婦,本就是人人敬重……可是,他的娘親呢? 那一幕! 那一幕! 那是在江北的渡口,母親無助地抱著他,不知要去向何處。 「對了,龍兒。」母親忽然想了起來驚喜地說道:「你爹爹有個好朋友就在金陵城,叫做方北辰的,和我還有一面之緣。這個人雖然一介書生,倒有俠義的心腸呢,我們可以去投奔他。」 他沒有回答,只是點頭,父親被押入大牢,這世上,他只有娘親這一個親人。 但是母親的臉很快就變了——一彪人馬,正狂風般沖了過來。那奇異的服侍漸漸清晰……是倭寇! 當時中國東南倭患極其嚴重,時常有小股倭寇渡江侵襲百姓,尤其是婦人女子更是談虎色變。 「快,龍兒!」母親慌慌張張把他推入渡口處的木板之下,自己卻向著相反的方向跑了過去。 那已經是隆冬,揚子江水奇寒入骨,一下浸透了他薄薄的襖褲,帶走了本來就所剩無幾的熱氣。 他透過木板的縫隙張望著,看著那些男人抓住了母親,得意地狂笑,說著他聽不懂的話。 「不許亂動!」母親嘶聲喊著,只有他聽得懂是喊給自己聽。 母親的布衫布褲很快就被撕去,第一個男子壓了上去——只是,那一瞬,母親忽然拔出頭上的長釵——當時沿海的女子多半有這種發釵,一端極其鋒利——一哆嗦捅入男子的小腹。 長釵很是鋒利,那個男人幾乎是當即斃命。 但是那些匪幫裡的頭目卻是大怒,忽然拔出一把又長又亮的刀,剁去了母親拿著釵的手。 那把刀,閃著冬日陽光的慘白,娘親的臉是那麼痛苦……鮮血濺得到處都是。 激起了獸性的倭奴們向著母親猛撲了過去,楊磏龍一直惡狠狠抓著臨岸的石頭,他沒有轉頭,沒有閉眼,他死死盯著這一切,忍住了無數次要衝出去的衝動。 等到一切過去的時候,母親的屍體已經被長刀挑開,內臟流了一地。楊磏龍沒有哭,他象一個小獸一樣的低低吼著,那一刻,他失去了心中所有的光明。 他瘋狂地挖著,用石塊,用樹枝,用手指,掘下一個淺淺的墳墓,把母親殘碎的屍身慢慢拖了進去。那天他一直沒有流淚,他的眼淚被心中的仇恨抽幹了——直到今天。 再以後,就是聽說了父親被處斬,人生最後一絲牽掛也已經割斷。是的,他仇恨,可是……他究竟應該恨誰,又究竟應該怎麼復仇? 那個教他忠孝節義的爹爹被砍了頭,那個唯一疼他的娘親又埋在了長江邊的野地上。方家確實溫暖,可是……他不敢多看,不敢看過分受寵的小諾顏,不敢看方伯伯方伯母慈愛的笑容,不敢看杜伯伯杜伯母的相敬如賓,不敢看杜家兄弟的手足情深…… 他因為姓楊留在方家,得到了比親生兒女更好的照料……但是,那一切都不是他的。 包括……他人生裡真正接觸的第一個女孩子,諾顏。 三年,有多少聲阿龍哥哥,在晨起和黃昏響在他耳邊?那麼甜美,那麼清澈,給了他全部的信賴……臨走時磨那粒石珠的時候,他幾乎就要流淚了,終於狠狠一拳砸在石頭上,止住了眼淚即將不爭氣的流淌。 那粒紅色的石珠……本來就是他的鮮血染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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