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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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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我爹,我娘還有我一向以為讀書明理,淡泊名利,但是……有用麼?那些官兵,他們算什麼東西,但是只要一把幾兩銀子的刀,就能毀了我爹經營這麼久的生活。什麼金陵第一才女,什麼詩禮傳家書香門第,不過是自己拿來騙自己的而已。」諾顏的面頰泛起了一陣奇異的紅潤:「讀了幾本書,苟且偷生的活著,究竟和不讀書有什麼區別呢?我從長大的那一天,就有人教我做人的道理,淑女的風範……可是,我受夠了。」 她似乎有些放肆地仰面躺在床上,用力咬著嘴唇,修長的眉擰成一團。 火鷹沒有說話,這個少女,這個讀了太多書的十七歲少女,正在經歷他少年時代所經歷的一切,質疑,思考,叛逆……太厚重的壓力,已經讓她開始崩潰,而她的身體,卻日漸一日地壞了下去。 她的臉詭異的紅著,眼睛分外明亮。火鷹忍不住皺眉:「你喝酒了?」 「嗯……」諾顏笑了笑:「只有一杯,火鷹,你的房間裡只有一杯酒。為什麼?」 他的房間裡只有一杯酒,但是是最烈的那一種,在北國的冰天雪地裡也足夠讓人熊熊燃燒——那不是水,而是火。 火鷹不敢回答這個女子,他怕醉——他怕自己根本就忍受不了遺忘的誘惑。每天帶著面具,每天的周旋,他早就累了,累到骨子裡。 錦衣玉食的生活忽然消失固然痛苦,但自以為寧靜致遠的思想一旦打破,痛苦卻是更深。火鷹終於忍不住問:「諾顏,你想他麼?」 「想。」諾顏堅定的,輕輕的回答。 「那為什麼不肯留在他身邊?」火鷹把玩著桌上的銀盃。 「我不想兩個人再象爹娘一樣,拿著那些無用的東西欺騙自己。」諾顏抬起頭:「火鷹,你知道麼,從我在秦淮河上脫鞋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是那個方小姐了。我……我要他也不是杜公子,我要他是個男人!」 銀盃被捏癟,再捏圓,捏癟,再捏圓……反復了幾次,火鷹似乎厭惡了這種無聊的遊戲,手心猛地收緊,把這狻猊吞月的銀盃捏成一塊銀錠。 「有道理。」他回答。 「你……」諾顏無語了:「你只有這一句話說麼?」 「當然不是。」火鷹在她對面做下:「我給你說個故事,好不好?」 「是你小時候的故事?」諾顏嘴角輕笑,沒想到這個深不可測的男人也只會玩這種小把戲。 「沒想到你這麼聰明。」火鷹手裡的引得又被捏成片,麵團一般的在手指間翻滾。 「阿杜他總是喜歡給我講故事。」諾顏含著笑,道:「只是他和我從小一起長大,有什麼事情我不知道……每次聽個開頭就知道又是他小時候的事情,偏偏婆婆媽媽說個沒完。」 火鷹眼裡最深的笑意也消失了,緩緩道:「看來這個把戲確實沒什麼意思。」 他忽然站起身,走出門去。諾顏在他身後略略地有些後悔了……聰明如她,自然看得出那男子的一絲溫情。只不過,只不過,她既然允諾了阿杜,又怎麼能在這裡給其他男人一點點機會靠近? 他們的距離,本來已經讓她擔心。 諾顏撩起了身後的藍布簾,輕輕喊了一聲:「爹……」 身後的內室,正式方家夫婦,方北辰在這三個月裡,幾乎一下衰老了十歲,從未經歷過的縲絏之災,對這個風骨奇高的書生來說,實在是個打擊。有時候,他甚至在想,或許象杜家衡一樣傲然辭世,對他來說,更是個解脫。 手中的筆已經提了半日,墨都幹了,面前的白紙依舊空無一字。 方北辰忽然將小小書桌猛地一掃,扔下筆,蹲在了地上。 「爹……」諾顏不忍,上前扶起了父親,如是連她都有那樣的焦灼和痛苦,父親心中又該是如何? 「讀書何用?讀書何用?」方北辰嘴唇有些顫抖地說:「我難不成一輩子就躲在這間黑屋裡,再也不能出去見人?」 「爹……」諾顏扶著他坐在床上,一邊的母親捧過一杯清茶來。諾顏開慰他道:「爹爹,火鷹不是說了麼,過個兩三年,朝中自然有大變,那個時候您就可以——」 「他憑什麼知道朝廷有大變?」方北辰還是焦躁:「我還不如像你杜叔叔一樣,死了乾淨,倒是成全了氣節。」 「爹!」諾顏忍不住了:「你平日教女兒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難道……一場牢獄之災就什麼都沒有了麼?」 「諾顏……」方北辰的聲音有些低落:「爹爹我就是不知道,威武究竟不能屈些什麼,這朝廷沒了指望,讀書沒了指望——你,你不知道,你被那幾個畜生拉到一邊的時候,我只想變成土匪強盜,大砍大殺一通。天幸你無事啊!火鷹的大恩,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報答……」 「不錯。」諾顏苦笑:「女兒也不知何以為報。」 「大恩不言謝!」方北辰歎道:「我夫妻只有日夜求拜上蒼,只盼他早日手刃家仇,為國除奸。」 「爹爹……你說什麼?」諾顏一驚。 門外卻傳來一聲極低的嘆息聲:「原來,方世伯還是早就認出我了。」 門簾啟處,火鷹迎著諾顏極度詫異的目光說:「我姓楊。」他的嘴角輕輕抽動了一下,好像在宣告這個世界上最光榮也是最恥辱的事情一樣。 那樣的表情……那樣的表情……諾顏的眼睛亮了起來。 那是什麼時候了?七年,還是八年?那個暴風雪的夜晚,臉色凍得鐵青的少年站在她面前,竭力表現出對暖烘烘的火盆和一桌佳餚的不屑一顧。 他仰著臉,冷冰冰地說道:「我姓楊。」 他的嘴角輕輕抽動了一下,好像在宣告這個世界上最光榮也是最恥辱的事情一樣。 第一個認出他來的,不是諾顏……只是方伯伯。火鷹的臉依舊沒什麼表情,只是手裡還在捏著一小團銀塊,內力的無情蹂躪,已經把銀子捏到面目全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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