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飄燈 > 重整河山待後生 | 上頁 下頁 |
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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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已經爬起來了,努力在地上跳啊跳的,但是那條髒兮兮的紅褲子顯然已經小了一號,緊繃繃地吊在小腿上。 鐵敖快步過去:「囡囡乖,這衣裳咱們不要了,爺爺給你買新的,啊?」 小女孩死死護著襖子,眼裡露出警惕兇悍的光只有那天鐵敖撿她回來時,才見到這樣的眼神。 鐵敖的手頓了頓,燕怒石正大步進來:「嘿,這衣服被髒水泡透穿不得了,脫脫脫下來咦?這巴掌大小點兒的東西還會害臊?」 女孩子死死把襖子抱在懷裡,不讓燕怒石奪走衣服早就在血污泥水裡泡得糟爛,這麼一奪之下,刺啦一聲裂開,一支白玉般圓潤的笛子落在地上。 燕怒石臉色劇變,背脊靠在牆壁上,整個人都在發抖,單手指著那支笛子:「這……這……你……啊」 他扭頭就要狂奔,鐵敖攔腰抱住他,但他內力全失,哪是石瘋子的對手,被遠遠摔在地上,只低聲咳嗽:「石瘋子你又發瘋了!」 「不是!不是!鬼」石瘋子滿頭滿臉都是汗水,顫抖如篩糠,額頭青筋暴起,眼裡是無盡的恐懼。 小女孩緊緊握著笛子。鐵敖看看老的,又看看小的,想起燕怒石提過「人骨法笛」這麼個東西,試探地問:「是……那個人的?」 「不可能的……不可能啊!」燕怒石軟軟地坐倒在地,指著小丫頭,「你從哪里弄來的,誰叫你來找我的?說!」 鐵敖心疼了:「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你拿小丫頭發什麼瘋。」其實他心裡何嘗不疑惑,認得燕怒石也有些日子了,雖然不算深交莫逆,但以自己的瞭解,這老瘋子連死都不怕,卻怕這笛子,必定是有什麼心事才對。 燕怒石拎起罐燒酒,仰頭張口就灌,大半罎子酒幾乎都澆在頭臉上。過了許久,他才緩緩坐下,似哭非哭:「是啊……我拿她發什麼瘋呢……」 那段塵封已久的往事幾乎已經成了他的噩夢,今天終於又見舊物,燕怒石想了很久,緩緩說開 「老鐵……你還記得那個故事吧?那一天我們到了大雪山的石窩子裡,那地方很大,幾乎能跑馬,山峰正好擋著風,倒是個修煉陰寒內力的風水寶地。我們一進去就被扔在地上,我瞧見地上已經釘死了鐐銬,看來這真是蓄謀已久的事情。那兩個尼波羅喇嘛把那女人架過來那時候她已經長大成人了,只是因為長得太快,皮膚都快被撐破,露出粉紅的血絲來。兩個人剝了她的衣裳,把她鎖在地上,嘴裡一陣陣念念有詞。我自然聽不懂,只大概明白是辟邪一類的話。然後他們就拿出一柄這麼長的小鋸子,居然這麼一板一眼地鋸她的腿左腿。他們鋸得很慢很仔細,我們幾個就在旁邊聽著那咯吱咯吱的聲音,自己的骨頭也開始發酥……」 燕怒石雙手比畫出尺半距離,在半空來回「鋸」著,微微閉上眼睛,聽得鐵敖也覺得膝蓋陣陣發酸。 「可是那個女人不喊疼也不叫,我看著她,她居然沖我做了個鬼臉啊,我渾身的寒毛就豎起來了。兩個喇嘛鋸下腿去,抱在一起大喊大叫,好像在慶祝什麼。我們看著他們把骨頭扔在鍋裡煮,把血肉筋脈都剔得乾乾淨淨,連骨髓都抽掉,然後一二三,在上面鑽了三個小孔,風吹過的時候,骨頭發出鬼叫一樣的聲音。年紀小的那個喇嘛迫不及待地就想吹,年紀大的那個狠狠罵了他兩句。他們弄成了那玩意兒,也不管我們了,扭頭就走。我們五個活人都被捆著,心想,難道就這麼死在雪裡?可他們沒走幾步,年紀大的喇嘛也忍不住,吹了一聲笛子…… 「我一輩子都沒聽過那麼刺耳的聲音,好像一隻爪子在冰面上抓一樣,轟的一聲,小道兩邊的積雪全落下來。三四十丈高的山,屋子一樣大的雪塊,就那麼嘩啦啦地掉下來,像海潮的潮頭一樣我從沒見過雪崩,看著又驚又怕又震撼。但是還好,我們這個石窩子並沒有被大雪埋起來。兩個喇嘛就這麼死在大雪山裡,我後來才知道,這個人骨法笛邪門得很,受刑者的怨念好像陰魂不散,要大法師驅邪之後才能用它…… 「好在地上還有個小鋸子,我們費了一天一夜的力氣,才算把五個人身上的鐐銬都鋸開。四下看看,馬背上還有乾糧。那個女人也真可怕,她斷了條腿,但流血卻不多,四處爬啊爬的。多虧她,我們才找到一個隱秘的山洞,想必是兩個喇嘛以前修行留下的地方,裡面有好些風乾的牛羊肉,成袋子的糍粑,還有整袋青稞,居然還有點兒草料。老嚮導說,我們五個盡可能少吃,雪山封了,要等上大半年才能出去。當時我也沒多想,心說他們四個合起來也不是我的對手,怕什麼。」 鐵敖面色凝重,他幾乎可以想像後面的慘劇恐怕是糧食馬肉吃完了,就輪到吃人了。 燕怒石好像看穿了他在想什麼:「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們幾個不會功夫,被這麼鎖了十幾天,才發現手腳血脈都壞死了,再加上驚怕,一個一個都病倒了。我們心裡明白,他們無論如何也走不出去了。我不是什麼好人,也不想亂殺人,就任他們自生自滅。那女人倒是好養活,每天喝幾口馬血就能活著,而且還很精神,會傻笑,高興起來還會單腳亂跳……可是有一個晚上,還是出了事。」他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又興奮又懊惱的神情,「那個女人真漂亮,真漂亮……可她瘋瘋癲癲的,大小解也不避人。我們四個爺們兒啊,連那幾個快死的都給她撩得難受……我最年輕,沒病沒災又沒什麼事情可做,夜夜想著她那日被捆在地上剝光了掙扎的樣子。有一次實在忍不住,就摸到她邊上,沒想到她伸手就摟住了我的脖子……老鐵你是男人,你知道很奇怪,有時候人又冷又怕反而……」 鐵敖笑了。「飽暖思淫欲」這句話未必是對的,二十多歲的男人在那個時候確實沒幾個能控制住自己:「你們好上了?難怪從未聽說過你娶妻生子,關東七怪裡就你不好女色。」 「屁。」燕怒石的聲音變得奇怪,甚至有些窘迫,「那個什麼三屍刹帝血毒真不是好玩意兒……一覺睡醒,老子那玩意兒……媽的給凍傷了,凍得剛剛的,回關東吃老參補了十幾年才好。」 鐵敖本來想同情一下,可是忍無可忍地捧腹大笑起來。他做足準備要聽一段纏綿悱惻的故事,但沒想到故事是這樣的。 「笑!再笑我宰了你!」燕怒石惱羞成怒起來,「那個女的倒是忽然對我好起來。唉,你不知道,她給我弄吃的,給我守夜的時候,我也覺得咱們跟夫妻似的。可是每天她去咬馬脖子喝馬血的時候,我就又寒磣起來……就這麼過了四個月,五匹馬全吃完了,嚮導和馬夫也死了,就那個通譯年輕些,撐了下來。我開始發毛,心想這女的要是敢上來吸我的血,我就殺了她……可是……她,她爬過來比比畫畫地告訴我,她懷孕了。」 無論是什麼樣的恐懼和厭惡,第一次聽說自己做了父親的男人總是高興的,燕怒石微微笑了起來:「我的心思倒是一下子定了。老子是個爺們兒,既然她懷了我的種,說什麼我都要把她帶出去。那時候我們比畫著約法三章,她不喝生血,我當她的男人,咱們出去,過一輩子。但是……只過了兩個月不到,我睜眼起來,就看見那個通譯倒在一邊,脖子上老大一個窟窿,那女人滿嘴都是血,還沖我做著鬼臉笑對,就是那天鋸腿的時候做的那種鬼臉。我跟你形容不上來,咱們正常人得用手,偏她就會」 燕怒石的眼睛又一次直了小女孩愉快地用兩個食指扒開自己的眼皮,中指勾著鼻孔,小指勾著嘴角,咧著嘴一笑。 連鐵敖也受不了了,看見燕怒石見鬼一樣的表情,他就知道,小姑娘的樣子必然就是當年那個女人做出的鬼臉。 那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難道真的是女鬼附身,來找燕怒石了? 燕怒石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這回徹底崩潰了,指著小女孩吼道:「老子怕你不成?你有種來吃了我啊?老鐵!老鐵,你說……是你的話,你跑不跑?我寧可死在雪裡也不能再和那個女人過下去,我……我……」 鐵敖按住他的肩頭:「安靜點兒。你殺了她?」 燕怒石幾乎用盡全力:「不……是的……不……我撒腿就跑,她在我身後爬,一直爬,嘴裡嗚嗚叫,噩夢一樣。在雪裡頭我跑不快,她就一條腿,偏偏還躥得特別快,一口就叼住了我的腳腕子,流著眼淚哼哼媽的,你瞪我幹嗎?她是流著眼淚,可是那一口咬得特別重,簡直快把我腳筋咬斷了。我忍不住,才推了她一把……我眼睜睜地看著她滾進大裂縫,很快,雪就把她埋了……行了,小東西說話吧,你到底是人是鬼?」 小女孩抱著笛子,歪著頭,似乎很費力地開口:「是人。」 燕怒石全都說出來了,反而無所畏懼:「誰派你來的?」 「是岡日斯滿爺爺教我的。」小女孩點頭,「他叫我來跟你說後面的故事。阿媽她」 燕怒石猛地站了起來:「你胡說!什麼阿媽?不可能,你才多大!」 小女孩搖頭:「阿媽她在雪裡睡了十五年,有一天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就醒了過來,向外爬,爬了好久才爬出雪山。阿媽跟爺爺說我和她一起醒過來了,我在肚子裡對她講,要爬到有人的地方去。爺爺說阿媽爬了五個月,才爬到他們寺廟門口。爺爺說,他看見了一個白頭發大肚子的老妖怪,瘦得像個骷髏,對他拜啊拜的。過了好幾天,爺爺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後來喇嘛們答應了阿媽,剖開她的肚子把我拿出來了。爺爺說阿媽已經死了一大半了,還對著我笑,扮鬼臉給我看。她想喂我吃一口奶,可又沒有。她很急,她要死了,可是沒什麼留給我,就扯著爺爺的袖子,指著自己的另一條腿死掉了。爺爺知道她的意思,就做了這個。這個就是我阿媽,你聽……」 小女孩把笛子湊在嘴邊上,一陣柔和低沉的聲音從笛孔裡傳了出來,不大也不小,不高也不低,像是怕驚著孩子似的。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剛剛聽了那個故事,這聲音聽起來好像真的是一個母親在哄著孩子入睡,似乎小屋裡的寒風也溫柔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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