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飄燈 > 重整河山待後生 | 上頁 下頁
二四


  他的手已經動了,以燕怒石的眼力,只來得及看見他將掃床的笤帚抄在手裡,淩空點了一點燕怒石胸口已經多了七個破洞。

  燕怒石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他和鐵敖言談甚歡,甚至忘了江湖也是有等級的。這個少年或許年輕稚嫩,但他已然是個三流高手,而自己,不過是個不入流的江湖客而已。

  好快的手這回連鐵敖都已失色。倒不是這一式有什麼了不起,而是這個少年九歲才開始習武,迄今不過五年,能取得如此造詣,只怕天賦當真還在蘇曠之上。

  他歎道:「一塊好料子,生生被沙夢洲那個蠢材糟蹋了。」

  少年臉上本來已經露出得意之色,現在卻沉了下來,哼道:「蘇曠的劍,比我快?」

  鐵敖看了看他:「我們出去走走。」

  湖邊的雪地平整寬闊,是村裡孩子們的天堂,這幾日天天都很熱鬧,今天自然也有一群小男孩在追打嬉戲。眼尖的幾個孩子遠遠看見鐵敖,招呼了一聲就繼續瘋鬧起來。

  但是已經沒有人認得福寶了,他的同齡人早開始下地幹活,甚至談婚論嫁了。

  他是個異類,一直都是。

  很多年前先生一語誇獎,說這孩子不定能做秀才,阿媽高興得發瘋,但村裡的孩子們卻叫他「福寶秀才」,嘲笑他不會幹活,嘲笑他想登高枝。男孩們集體欺負他,打他,用一切小孩子能想到的方式侮辱這個「異類」,這些阿媽阿大都不知道。城裡的孩子更是瞧不起他,用更刻薄的口吻叫他「秀才」,撕他的書和衣服,恭維那個遠方親戚「真會找下人」……可是,直到有一天先生解經,說到「土敝則草木不長,水煩則魚鱉不大,氣衰則生物不遂,世亂則禮慝而樂淫」時,忽然看著他道:福寶,你給大家講講什麼叫做土敝,什麼叫做水煩,草木為何不長,魚鱉因何不大。

  大家一團哄笑,他奪路而逃。

  他想對爹媽說咱不讀書了,不讀了行嗎?但看著母親的驕傲和父親的憨笑,他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

  以後先生越來越不喜歡自己,那個夫子喜歡的是那些孩子父母的束修,而不是爹媽精心挑選的花生蠶豆和差點兒丟了性命才挖來的天麻。從此他的書也越讀越差,有一次站在塾外,忽然有一種恨意在心中滋長真想有力量啊!真想能夠保護自己的父母和妹妹,真想看著這些人在自己腳下顫抖戰慄的樣子。他想殺,殺,殺!

  後來,有一個人站在自己面前笑嘻嘻地說,小孩,別怕,跟我學本事,我教你打人的本事,好不好?

  福寶什麼也沒有說,他覺得再沒有比所謂江湖更適合自己的地方了。這裡有最原始的公平拳頭。

  兩年之後,那個老鬼喝多了,拿出個小盒子向他炫耀,說這裡有天下第一的神兵利器,只要他聽話孝順,將來一切都是他的。福寶想,不要將來了,就是現在吧。他殺了那個人,奪走了小盒子,從此浪跡天涯。

  又過了兩年,一個男人問他,要不要學更高深的功夫?想不想做一流高手?

  當然想。他那時候已經知道自己資質很好,但資質好和天下第一之間的距離是走路和飛翔的距離。

  又過了一年,那個男人又問他,想不想回家?

  福寶大驚失色,他知道殺手圈中是容不得父母家人的,許多想家的少年就是因為藏不住心思,連累爹娘也一起被滅口。他跪下,求沙當家的開恩。

  沙當家的含笑不語,只對他說,你去殺一個人,從此以後,絕沒有人再敢動你的父母。

  殺一個也是殺,殺兩個更夠本,福寶沒有再想什麼他只想手裡的兵刃快一點,再快一點,快到沒有人能戰勝自己。

  至於鐵敖……借刀堂的當家,昔日的名捕,手下的冤魂怕是比一村人還要多吧。他能活這麼大年紀已經不容易了,既然早晚要死,死在誰手裡也沒有太大關係吧?

  現在這老滑頭想要幹什麼?他以為喚醒自己的童心就能保全性命?福寶抱著肩,冷笑。

  鐵敖指了指其中兩個孩子:「哪個快?」

  簡直是侮辱智慧的問題,一個孩子明顯快過另一個許多,少年懶得回答。

  但是跑得慢的那個孩子急急助跑幾步,淩空一跳,哈哈笑著倒在雪堆上福寶僵立在當場,半晌才道:「你,你為什麼要點撥我?」

  鐵敖笑笑:「因為我老了。」他回過頭,滿頭白髮看上去比白雪更耀眼,帶著長輩的慈祥,「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我最得意的徒弟是蘇曠,福寶啊,你的根骨稟賦在他之上……」

  少年嘴角抽動了一下:「我現在的名字叫風雪原。」

  「居然已經是風組的人了,不簡單。」鐵敖寬厚地點頭,「好,風少俠,你知不知道,天賦這個東西沒有你想的那麼重要。你今年十四歲,唔……你最近一年進步的速度應該已經慢下來了,再過五年,必定再無長進,只能做一個揮劍很快,或者是天下出手最快的殺手,但也僅此而已。」他回過頭,盯著少年的眼睛,「有些人只能一路跑下去,但跑得再快,也有筋疲力盡的一天;有些人卻知道怎麼一邊跑一邊蓄積力量,一層層躍上去。風雪原,自從有江湖以來,從未有一個殺手能夠成為武學大師,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少年的臉色由陰轉晴,又由晴轉陰:「你以為你說這些我就會放過你?」

  鐵敖悠悠長歎一聲:「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

  「等一等!」少年的面頰上泛起一絲紅暈,「道理我明白,可是我慢不下來,風組慢下來就是死。我也知道要以天下為師,胸有丘壑,這一年來我」

  鐵敖打斷了他:「你連自我都容不下,還想容丘壑?你連眼前的老師都不敢請教,還想以天下為師?笑話。」

  他向遠方努努嘴:「你娘來了,去吧,好好孝順孝順她,這幾年她過得不容易……我就在石瘋子的窩棚裡,這七天你隨時可以來殺我,放心。」

  這一回,少年並沒有阻止,只是換上一副孩子氣的笑容,向母親和妹妹迎了過去……他太渴望一個可以指點自己武學的人了。江湖是一個講究師承的地方,自己摸索了許多年的一點頓悟,或許別的門派只要一句心訣就可以說清楚他渴望力量,至於力量從哪兒來,根本不是重要的事情。

  福寶決定到最後一日再下手,今天才是第二天。

  積雪壓在窩棚頂的油氈上,滴滴答答,有融水落下。燕怒石隨手掀起油氈整理,一邊挪著壓石一邊道:「這破棚頂子該換了」

  他的手僵持在半空,搖了搖頭。在這裡好像已經住了不少日子了,可直到現在,才覺得這個破棚子不僅僅是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是因為多了個小東西的緣故?還是因為鐵敖?

  鐵敖卻也點點頭:「門口的道也該墊一墊了,來來去去總是一腳泥。」

  二人對望一眼,想說的都是夥計,你老了。

  走江湖的漢子,不到老是不想有個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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