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倪匡 > 一劍震八方 | 上頁 下頁 |
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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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抬起頭來之際,也似乎聽到自己頸骨和頸骨相錯時發出的「格格」聲。她的目光又停在劍身上了,然後,她沿著劍身,慢慢向上看去。 追月劍本來就是一柄短劍,劍身只不過一尺左右,而這時候,小鈴子卻只能看到半尺來長的一截劍身,追月劍的前半截,全都插進了禿俠李塵的胸口。 小鈴子其實在剛才還開著眼睛的時候,便已經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而她又呆立了那麼久,可是當她看到了眼前的事實之際,她的身子,仍然不免猛烈地震動了一下。而她那一下震動,是如此之激烈,以致她的身子,連連晃動了幾下。 她身子一晃動,李塵胸前的傷口更大,追月劍已插不住,只見他胸口血如泉湧,身子向後倒去。 在禿俠李塵的身子身後倒去之際,只聽得小鈴子發出了幾下驚悸至極怪叫聲來,她的身子,也像是雷擊一樣地直跳起來,她一鬆手,「嗆」的一聲,追月劍已然落了下來,插進了那塊已沾滿了鮮血的石上。 而她緊接著,立時向前踏出兩步,扶住了向下倒去,但是還未著地的李塵的身子,她大叫起來,道:「師父,師父!」 她真是想聲嘶力竭地大叫的,然而她發出來的聲音,卻是噺啞至極,啞得幾乎連她自己也聽不見。 小鈴子連叫了十七八聲,只見李塵仍然是一樣地睜大著眼望著她。李塵的眼睜得十分大,而李塵的面上神情,也是可憐至極,他的口唇齒向上掀著,像是他在死前的一刹間,還想講話一樣。 追月劍已然剌中了他的要害,但是,他卻並未能發出任何聲音來。 一看到了李塵臉上那種神情,小鈴子連忙雙手齊松,向後倒退了兩步,在那塊石上坐了下來,不住在喘氣,李塵的身子,自然「砰」的一聲,跌倒在地。 小鈴子雙手按在石上,喘了好一會兒,才去伸手拔追月劍,她才一伸出手來,便看到因為手按在石下,手上已染滿了血污。 小鈴子不由自主,尖聲怪叫了起來。這時候,她心中實在是混亂到了極點,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尖叫,但是她卻又非尖叫不可。 她是根本不必叫嚷的,人是她殺的,被殺的是她的師父,是將她撫養成人的恩師。當她在用力向前送出那一劍之際,她就明白這一點的了。 那麼,她還有什麼在叫嚷的呢?但是她還是不斷地叫著,她心中不斷地在想:這是為什麼會發生的?這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她連自己的尖叫聲也聽不到了,她耳際只是不斷地響著嗡嗡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喉嚨也已啞了,她才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停了下來。她的手中仍然握著追月劍,而李塵的屍體,仍然在她的眼前。 她又慢慢地向前踏出一步,曲一腿,在李塵的面前,跪了下來,啞著聲道:「師父,我不是存心殺你的,你為什麼那樣逼我……」 她講到這裡,陡地止了聲,因為就在那電光石火的一刹間,她想起了神出鬼沒對鬼婆子所說的話,當神出鬼沒以一柄鋒利至極的匕首,插進鬼婆子的肋下之際,神出鬼沒也這樣說。 小鈴子記得清清楚楚,神出鬼沒向鬼婆子道:「我不想傷你的,師姐,是你逼我下手的。」而如今,在不知不覺間,她卻講出了同樣的話來。 當她一想到了神出鬼沒的話後,她自然也想到了神出鬼沒的下場,她的身子陡地一震,也在那一刹間,她不再下跪,身子挺立了起來。 她覺得,自己是不必感到什麼內疚的,旁門三寶在自己的身上,自己便和任何人都沒有親情可言了。 每一個人都會害她,想在她的身上得到旁門三寶,而她必須保護旁門三寶,保護自己。 在那樣的情形下,不是別人殺了她,就是她殺了別人,神出鬼沒因為武功不如鬼婆子,所以神出鬼沒死了。自己只不過因為運氣好,一劍便刺中了師父要害,所以自己便得保命不死。而自己這一劍,如果和神出鬼沒的那一匕首一樣,未能一招奏功的話,那麼這時,躺在地上的只怕就是自己的屍體了。 她慢慢地想著,心境已和剛才大不相同了。剛才,她一見到自己刺死了師父,心中的震駭,實在是難以形容的,但這時她卻已不覺得什麼了。 她又呆了半晌,才低聲道:「師父,你死在九泉之下,也不要怪我,你想想,如果你不向我逼過來,我那一招,怎會刺得中你?」 李塵早已死了,禿腦袋上,泛出了一片死色,當然不會再為他自己辯護了。小鈴子這樣講著,氣更是漸漸地順了下來。 看官,要知道小鈴子是一個絕頂聰明之人,大凡絕頂聰明之人,總易為聰明所誤,而且,絕不肯承認自己所做的事是大錯而特錯的。像小鈴子那樣,在乍一發覺她師父身死的一刹間,是何等震驚,那才是她天性的流露,但是隨即,她便用本身的聰明,將罪責輕輕地反而卸在已死的師父身上了。 小鈴子四面看著,她想起自己剛才曾大叫大嚷,若是已將什麼人引來,那可糟糕了。 尚幸周圍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她就用追月劍,在地上草草挖了一個坑,葬了李塵,又小心地裹好了追月劍,向前疾奔出去。 越是奔得離李塵的屍體遠些,她也似乎變得更加心安理得,她心中不斷地自己告訴自己:千萬別遇到任何人,一個人也不要遇到,但是遇到了人呢? 她的思潮略頓了一頓,然後,立時又自己回答自己:如果遇到了人,那就切切實實不可讓人家知道旁門三寶是在我的身上。可是,她的心中,卻立時產生了一個新的問題:如果給人家知道了呢? 一想到這一點,她又不禁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寒戰,但是新的答案又立時在她的心中產生,如果給人知道了,那就在那人突然還未及防備之前,將他殺死。 小鈴子深深地吸了口氣,她知道,自己唯有這樣,才可以保有旁門三寶,才可以活下去。 她一直向前奔著,天色早已黑了下來。 這一帶本是十分荒涼的地方,就算在日間,奔上三五百里,要遇到一個人也不是易事,何況是在夜間。可是,小鈴子的心中本想遇到人,卻偏偏有人從對面來了。 天色十分黑,小鈴子也看不清迎面而來的是什麼人,她只看到一盞燈籠的光芒,晃晃悠悠,向前移近來。 一看到了燈籠的光芒,小鈴子立時站定了身子。 那時候,那持著燈籠的人,離她少說也還有四五丈遠近。可是小鈴子才一站定,還未及轉念向何處去躲,便已聽得一個極嘶啞的聲音,自身前面傳了過來,道:「好興致啊!什麼人在趕夜路?」 小鈴子陡地一呆,心想對方既然已經出聲,自己不回答也是不行的了。她頓時緊張了起來,雙肩也不由自主之間,向上聳起了寸許,然後她才道:「是我,你又是什麼人?」 那聲音「嘿嘿」乾笑了兩聲,道:「你這卻不是廢話麼?我問你是什麼人,你說『是我』,你又問我是什麼人,我的回答自己也是『是我』,那我們兩人,都算是白問了。」 小鈴子聽得對方的聲音,十分枯啞,像是有點兒力不從心的樣子。但小鈴子卻還不至於蠢到以為對方是一個不會武功的普通人。 是以她乾笑了一聲,道:「我叫小鈴子……」 她做夢也想不到,她只講了五個字,便聽得「呼」的一聲響,一股勁風,突然向前,壓了過來。而且,更令得她嚇呆了的是,那燈籠的光芒也倏地移近,而且在刹那間變得強烈至極。 那燈籠的光芒,本來在四五丈開外,看來只是昏昏黃色的一團,像是隨時可以熄滅一樣,但這時一到了近前,卻是光亮奪目,將小鈴子罩在強光之下,小鈴子連眼也睜不開來,自然更看不清對方是誰。 小鈴子為人何等機靈,她雖是陡地一呆,但是那只不過是極短極短的時間,緊接著,她連忙身子一躬,身後疾退而出。可是她才一退,便聽得「哈哈」一聲笑,在她的身前響起。那「哈哈」的一個笑聲,雖然是在她向前響起的,但同時,卻有一股極強的力道,自她的身後,湧了過來,就像是在她的身後,忽然多了一堵無形的牆一樣,令得她無法後退。 小鈴子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她雙手亂搖,一時之間,也不知說什麼才好。 只聽得那枯啞的聲音,又是一笑,道:「朝也聽說小鈴子,暮也聽說小鈴子,原來小鈴子就是你。」 隨著那一句話,那盞燈籠,向下沉去。 剛才那燈籠是正對著小鈴子的臉在照著她的,是以照得她連眼也幾乎睜不開來。這時燈籠向下一沉,她眼前黑了一黑,倒可以看清那手持燈籠的人了。 只見那是一個十分乾枯的老者,雙眼泛著一種異樣的死灰色,看來十分詭異,身上穿著一襲灰布衣服,便像是除了灰色之外,天地間再也沒有別的顏色了一樣。 小鈴子心虛,聽得對方這樣講,心中更是駭然,忙道:「我……是無名小卒……尊駕何以會聽得人說起過我?尊駕……」 那枯瘦老者「哈哈」一笑,道:「早半年,我曾和一個人在一起七天,這人早也說小鈴子,晚也說小鈴子,聽得我頭也大了,你倒猜猜看,那人是誰?」 小鈴子的心頭,怦怦亂跳起來,她自然一聽便知道那不斷提起她的人是什麼人了,但是此際,要她講出那人來,卻像是比什麼都難;然而,她如果不說的話,卻又容易令得對方啟疑的。 是以她雙唇哆嗦著,終於還是將話逼了出來,道:「那……自然是我師父。」 那枯瘦老者「哈哈」一笑了起來,道:「你猜得對,那禿子在何處?你帶我去見他。」 小鈴子一聽,像是有一股陰森森的寒風,突然在背後吹來一樣,令得她心頭一陣發寒,不由自主,回頭身後,看了一看。 那枯瘦聲者道:「你不必看,身後沒有人。」 小鈴子道:「可是……可是剛才……剛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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