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倪匡 > 一劍情深 | 上頁 下頁 |
一〇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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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卻等得不耐煩了,大聲呼喝,道:「怎麼還不上來?敢情是騙我?小王八,我知道天下沒有那麼好人,嗚嗚嗚,難道真的見不到人,只是與蛇頭蝙蝠為伍?」說到後來,竟然痛哭起來。方敏不禁給他弄得又好氣又好笑,定了定神,叱道:「喂,你吵什麼?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講了給你看,當然給你看,只不過因為被你震成了重傷,因此攀行費事,還要一段時間而已,焉有言而無信之理?」 那人果然停止了哭聲,道:「你受了傷?還要多久才能攀上來?」 方敏抬頭一看,約摸還有丈許高下,道:「再過半個時辰,就差不多了。」那人道:「那麼久啊?我放繩子,吊你上來吧!」 方敏真怕他再嘈下去,那人內功精湛,一講起話來,方敏若是未受傷,當然不怕,但如今卻聽來心神皆震,不舒服到了極點,便道:「好好!你放繩子下來!」那人動作當真快疾,方敏話才講完,「刷」的一聲,一條樹皮搓成的繩子,已然掛了下來,方敏一探手抓住,道:「拉吧!」只覺繩子上升,一會兒就到了那「骷」字旁邊,只見繩子從石中升出的那個圓洞,不過尺許方圓,心中不禁一怔,暗忖除了十歲以內的孩子以外,根本不能由這樣的小洞中塞進去,難道那人在如此幼年,便蒙受這樣的苦厄?一面想,一面腳下找到了落腳之處,手在圓洞口處一攀,舒了一口氣,道:「我來了,你仔細看吧,還不是和你一樣!」 講到「和你一樣」四字時,雙眼也不由自主,向洞內看去,這一下不看猶可,一看之下,全身皆打了一個冷震,攀住洞口的五隻手指一松,幾乎跌下石峰去!原來那石峰之中,全是空心的,而且也不像想像中那樣黑暗,像這樣的圓洞,四面八方,總不下四五十個之多,大多數在骷髏洲有樹木的那一邊,而樹木的枝葉,也有不少,橫生進出腹中來,倶都結著累累的果實,而那山腹之中,下面水光掩映,像是一個水池。 而在山洞之中,盤滿了五色斑斕的毒蛇,盈千盈萬,腥臭之氣,撲鼻難聞,更有不少說不出名堂的毒蟲,穿遊其間,令頓生噁心,全身皆起雞皮疙瘩,而在山腹中亂飛的蝙蝠,更是長達尺許,凶睛閃閃。 這一切,雖然都令人吃驚,但是還不至於令得方敏嚇到幾乎掉下石峰去,令得方敏心神大震的,是他看到了那個人,那個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來的那個人,那人身材高大已極,一刀斷五嶽單窮,已然算得高大,但與那人相比,卻還只如大巫見小巫。那人不但高大,而且極是強壯,但是膚色,卻找雪還白,想是一生中從未見過日光的關係。長髮亂糟糟的和鬍鬚混在一起,根本看不清臉面,只見兩隻神光炯炯的眼睛,露在外面,身上看不出是否費著衣服,只是通體皆為他本身的長髮長須所裹,看來此人年紀,少說也有六七十歲,否則何來那麼長的頭髮和鬍鬚? 而山腹之中,陡峭無比,況且毒蛇蜿蜒,又滑又膩,本來萬難存身,伯他卻像一隻大壁虎也似的,貼在石壁之上,並不掉下去。方敏一驚之後,澱了定神,好半晌,才能講出話來,強笑一下,道:「你看,我這不已經到洞口來了,你看得清看不清我?」那人半晌不語,才道:「看清了!看清了!我資於又看見人了!你莫見笑,你看我終年累月,在此處過日子,怎麼能不渴望見一見自己同類?唉!山腹之中,甚至連猴子也沒有一隻!」 方敏本來就在何疑,那人武功如此之高,何以不施展「易筋縮骨」之法,從洞中鑽了出來,但此時一見他身高丈許,腰粗十圍,才知道此人除非是將山壁攻破,否則刀難出了山腹,再從圓洞中一看,山壁是有六尺之厚,絕非人力所能弄破,瀆來他只有一輩子在這麼可怕陰暗,不堪想像的山腹中過日子了! 心中好生為他難過,道:「前輩,你何以會進到這山洞之中的?」那人長歎一聲,悽愴欲絕,道:「我們母子兩人,為敵人追逼,來到骷髏洲上,其時,毒蛇聖君,尚在骷髏洲上隱居——」方敏聽到此處,訝道:「毒蛇聖君?」那人道:「是啊!武林中第一個厲害人物,你也是學武之士,難道不知道麼?」 方敏確是未曾聽說過其人的名字,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那人道:「你怕是不知道了,毒蛇聖君在我小時,已屆九十高齡,我來到骷髏洲時,原想托庇於他,但怎知他已然死去,他隱居骷髏洲之前,又已有三十餘年未涉江湖,算起來已有百餘年了,你的爺爺不知曾否出世,自然不知他了!」 方敏暗暗感歎,心想百餘年前的武林,一定也和如今一樣,各自爭強鬥勝,但百餘年之後,就算你當時武功蓋世,也不過成為人們口中的談話資料而已! 只聽得那人又道:「我母子兩人,一逃到此處,我母親便將我塞入山腹之中,只當毒蛇聖君定然會將我收留,便與仇人在石峰腳下,拚個你死我活,結果,他們兩人全都死了,臨死前,她還叫我一定要懇求毒蛇聖君,將我收留,好為她報仇!」 方敏越聽越有興味,忙道:「你後來又怎麼了?」那人「哼」的一聲道:「那時我才十歲,你想想,十歲的孩子,見到了那麼多的毒蛇,早就嚇昏了過去,只是迷迷糊糊聽得她的聲音,掙扎著站了起來,又昏了過去,醒了之後,饑渴若狂,抓住了一條大蛇就咬,吸飽了蛇血之後,已然昏了過去,這一昏,也不知道昏了多少天,再醒來時,爬向洞口一看,大雪紛揚,連河都辨不清,一切全被大雪蓋住,我想鑽出洞去,把母親的屍體埋葬起來,這才發現自己不知怎的,已然全身發起腫來,再也不能從那些洞中鑽出來了,從此以後,我再也不能從洞口鑽出來了,我逼得要一輩子在這山腹中,與毒蛇猛獸為伍了!我,我……」 講到此處,想在傷心激動之極,聲音如同狼嗥一般,驚心動魄,可是又悲愴動人,因為他語聲中所包含那種絕望,就算一個瀕臨死地的人,也不可能發出來,而只有像他那樣處境的人,才會發出如許悲哀,如許絕望的聲音來! 方敏歎了一口氣,不再言語。那人又續道:「我哭了一陣子,便回到山腹之中,在一個凹口處發現了毒蛇聖君的遺體和他所著的一部書,那部書上卷是各種武功,下卷是各種毒蛇的馴捕之法,乃是毒蛇聖君畢生絕學,看了書後,才知道當時我咬死的那條蛇,是蛇中異品,與百年黃蟮同種,喚作」三蝮蛇「,吸了它的蛇血之後,全身腫脹,而且一年之間,便可高大不少,力大無窮。我當時便知道自己可以在這部書上,練成絕世武功,少說也可以達到和毒蛇聖君當年一樣地步,如今我自度已遠勝過他,但是有什麼用呢?我在二十歲頭上,已有這樣高大了,如今已然七十三歲,我永遠出不了洞,學了武功,又有何用?」 說到後來,兩隻蒲扇也似的大手,在山壁之上,「劈劈啪啪」亂拍,震得壁上毒蛇,紛紛跌落,盤虯成團,愈發令人噁心。方敏忙勸道:「前輩事已至此,何必悲愴?既然被我知道了,總要通告武林人士,設法將前輩救了出來,才是道理!」 那人道:「也用不著通告武林人士,只要找到了我柄碧螢劍,我便可攻破石壁,出此山腹了!」方敏奇道:「前輩你老是提碧螢劍,那究竟是什麼寶劍,可是通體碧綠的?」 那人道:「你怎麼知道?」一抬頭,兩眼精光四射,直逼了過來。方敏嚇了一跳,道:「我只不過是猜想的,那劍既然如此鋒利,可以破得石壁,為何你早不破壁而出?」 那人歎道:「還用你說啊!我母親若不是仗著此劍,怎能與敵人同歸於盡?我母親死後,劍就一直在她身邊,一年又一年,直到我母親成了白骨,劍還是一樣的在,我眼看著,可是拿不到,我以樹皮搓繩子,自洞中摔出去,想將劍勾到,但劍鋒實在太利,繩子挨著便斷,終是無法將碧螢劍弄到手中,我日也對著它,夜也對著它,足足對了十年,一點辦法也沒有,我早知道有劍就可以出洞,還用你來教?」 方敏在明白了那人的身世之後,對他的態度已然一點也不見怪了。只聽得他續道:「十年之後,我只是白天對著那柄劍,可是在我三十七歲那年,有一天早上起來,那柄劍已失了所在!我知道一定有人在黑夜偷了那柄劍去,因此以後無論什麼人上島來,都要死在我紅芒針之上,久而久之,骷髏洲成了名符其實的散髏洲!」方敏也陪著他難過了一會,忽然想起,道:「前輩,不知用寒玉匕來攻石壁,能否攻破?」 那人昂起頭來,道:「寒玉匕?什麼寒玉匕?」方敏道:「那是昆侖三寶一,削鐵如泥的寶物!」那人「哼」的一聲冷笑,道:「尋常削鐵如泥的刃,如何敵得我那碧螢劍?若是我那碧螢劍和普通寶刃一樣,我家何必一十三代,都守在南海可裡徹因國的火山口上,尋那碧螢劍?以致祖孫三代,身死火山之中,到了我這一代,才僥倖將劍取到,但終於被困在山洞之中無法出得出來?」 方敏心想他在山腹之中,度過了六十餘年,自然不知近數十年方出世寒玉匕如何鋒利,便道:「你不知道,那寒玉匕確是削鐵如泥!」 那人怒道:「我早和你講過了,除了碧螢劍外,世上沒有一件兵刃可以破得石壁,除非埋了炸藥,將我和這石峰,一起同歸於盡,你可知道那石峰是天上最堅硬的石形成的?」 方敏見他重又大怒,心中不禁歉然,道:「我確是不知道,你莫怪。」那人喘了一口氣,又道:「天下兵刃,當數碧螢劍為第一,其利能斷鐵,你說的那寒玉匕,能不能削斷所鑄的兵刃?」 方敏聽他講到此處,心中猛的一動,將頭更湊近了圓洞些道:「你說什麼?」那人道:「我說天下能斷玄鐵的,只有一柄碧螢劍!呃,你怎麼啦?」此時,方敏的臉上,當真是驚喜交集,因為他想起了那一晚上,在貴陽城交白骨神君和單窮爭鬥之時,「好姑娘」手中的那柄綠劍,也曾將單窮手中的鐵大刀,在刀柄上削下一截來,如照那人所說,天下兵刃,能斷玄鐵的,有碧螢劍,則此人的碧螢劍,奠非就在「好姑娘」手中,如今已被西崆峒揮雲老怪搶去,定名為鎮天劍的那柄綠色長劍? 本來,方敏是想在那柄綠色長劍上,尋求「好姑娘」的身世來歷的,可是山腹中那人,既已自稱七十三歲,可知和「好姑娘」一定不會有什麼關係,然則那柄碧螢劍,又怎麼會到「好姑娘」手中的呢?事情越來越是撲朔迷離方敏只顧自己發呆,沒有防到那人已然以背貼住了石壁,漸漸地向圓;附近移動了過來,想了半晌,方才道:「前輩,你——」只講到此處,突然:得眼前一黑,從好圓洞中望進去,已不能看清什麼物事,像是那圓洞突然;什麼東西堵住了一般,方敏心中一怔,但尚未等他弄明白是怎麼一回子事!時候,圓洞之中,已然蕩起一陣勁風,「呼」的一聲,伸出一隻蒲扇也似的手,向他的肩頭抓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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