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看金庸小說 3　楊過小龍女拜堂成親

3　楊過小龍女拜堂成親

　　俯仰百世，前無古人

　　已經在《我看》、《四看》之中，講過許多楊過、小龍女的事了，但未曾講過他們的婚禮。楊過和小龍女的婚禮，很妙，是在重陽宮後殿舉行的，重陽宮上下，數百名道士，被迫成為觀禮者。《神鵰俠侶》的讀者，每每都以為楊過小龍女在襄陽英雄大會上聯手禦敵，是最快意之舉，但比起重陽宮當眾成親來，其快意程度，還有所不及。

　　在楊過小龍女成婚之前，有驚心動魄的惡鬥，等到尹志平出來，自認罪狀，可是全真教真不是東西，當時，對尹志平的事，完全撇過不提，上下一心，竟想就此不了了之算數，只是：

　　「想到此事錯在己方，都是大為慚愧，但要說甚麼歉疚之言，卻感難以措辭。」（第一一一八頁）

　　認錯，有甚麼難措辭的？根本原因，還是在於不肯認錯而已。

　　最不要臉的是，孫不二居然還說：

　　「重陽宮乃清淨之地，不該在此說這些非禮言語！」（第一一二二頁）

　　而在這裏，金庸也調侃了全真教一下：

　　「……無不大是狼狽，年老的頗為尷尬，年輕的少不免起了凡心，各人面面相覷，有的不禁臉紅。」

　　楊過、小龍女不過互相說了幾句愛憐的情話，全真教道士年輕的就會起凡心，老道士平日不知怎麼教的，真是可以休矣！若是忽然有一個半裸美女（不必全裸）出現，只怕全宮上下道士，都要還俗了！全真教道士修為如何，於此可見一斑，實是極其不堪。

　　那時，小龍女身受重傷，「命在須臾」，楊過決定要和她就在重陽宮中成婚。楊過的這種決定，看來有點匪夷所思，重陽宮上下數百道士，如何肯容他胡作非為，但是楊過還是有辦法，那時他已經斷了臂，但是還是一出手就制住了孫不二，令得所有道士，投鼠忌器，只好眼睜睜看他們成婚。

　　這一段，字數不多，可是兔起鶻落，看得人心花怒放，眉飛色舞，過癮之極。

　　曾有過改編《神鵰俠侶》為電影劇本的經驗，當時構思的兩個大場面，一是在英雄大會上，楊過小龍女聯手對付金輪法王，金輪法王五隻金輪，滿場飛舞，自然要用特技來處理，再加上音響效果，已是夠好看的了。二就是重陽宮成親，迴腸盪氣，最能表現楊過的性格。但後來因為種種原因，構思未成事實，頗引以為憾。

　　不過，重陽宮成親的那一大段文字，讀者只要仔細看了，閉上眼睛想想，自然可以想出大場面來，金庸的文字功力極深，用簡單的句子，能寫出電影畫面來，而且活龍活現。

　　楊過和小龍女進了重陽宮的後殿，和小龍女在王重陽畫像面前跪拜成親，在成親之時，和成親之前，小龍女曾兩次說及自己被尹志平所辱一事，楊過的反應，十分值得注意。

　　第一次，小龍女說：

　　「過兒，我清白已為此人玷污，縱然傷癒，也不能和你長相廝守。」（第一一一七頁）

　　小龍女說得痛心之極，可是楊過根本沒有反應，金庸在接下來的文字之中，只是寫尹志平「心如刀剜」，寫群道心中不安，不寫楊過聽了之後的反應，這是故意如此安排的。

　　因為楊過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男子漢，凡是這一類的男人，前文已經提過，愛情在一切之上，只要是自己所愛的人，甚麼都不要緊。小龍女耿耿於懷的事，楊過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不當一回事。金庸自然了解到楊過的為人，所以才不著一字。直到後來，楊過才說了幾句，但那不是說給小龍女聽，是說給重陽宮中幾百個道士聽的：「甚麼師徒名分，甚麼名節清白，咱們通通當是放屁！」（第一一二一頁）

　　不把那件事當一回事，是真正心內思戀如此，楊過愛小龍女，是天人一般的境界，普通俗人，豈能明白？在這裏，小龍女一再提及，是小龍女不好，但小龍女是受害者，心中不免有所介懷，那又不忍深責了。

　　第二次，小龍女又提起來：

　　「我既非清白之軀……」（第一一二五頁）

　　楊過這次有了回答，好楊過，他甚麼也不說，只是一面替小龍女抹淚，而且還笑著──

　　「……笑道：『你難道還不明白我的心麼？』」（第一一二五頁）

　　在小說之中，用「笑道」兩個字去形容一個人說話前的神態的，可說是普通之極。但是再也沒有一次「笑道」，比這裏的楊過笑道更加感人動人。

　　楊過為甚麼要笑呢？在當時這樣的情形之下，普通人是無論如何笑不出來的，任何人不妨掩卷稍作深思，想想自己是不是笑得出來？

　　可是，楊過不是普通人，他是絕頂人物，他笑得出，而且，他是真正感到好笑，所以才笑，他笑的是小龍女一再說的那件事，而他根本是不放在心上的，他笑，是覺得小龍女在這方面表現了她的稚氣和不成熟，他笑自此之後，他可以自然而然改口把「姑姑」改為「龍兒」，他笑小龍女終於成為他的妻子。

　　小龍女當然是聰明人，經過楊過這一句話之後，再也沒有提起過那件事，在楊過天人般的坦蕩胸襟之下，小龍女心靈上即使有創傷，也早就被治癒了。

　　一個女人能遇上像楊過這種性格的男人，是作為女人的最大幸運！

　　金庸形容楊過的神采：「當真有俯仰百世，前無古人之概。」（第一一二六頁）

　　真是一點不差！

　　幸福快樂的渴求

　　重陽宮成親之後，楊過小龍女回到了活死人墓，電影畫面從大場面變成小場面，兩個人搬金箱子，小龍女化粧，楊過在一旁欣賞，輕憐蜜愛，風光旖旎，活死人墓中，登時滿墓春色，不過楊過又壓不住心中的悲傷，這類場面，最考演員的演技，一個拿捏不好，百歡無悲，或百悲無歡，皆不成體統。常說「原著精神」，既然用到「精神」這個詞，自然不是表面化那麼簡單，而要去揣摩原著人物的心理狀態，不然，始終只能掌握著表面而已，精神云乎哉，未免有段距離了。

　　忽然又扯了開去，是由於古墓中小龍女化粧成新娘，楊過替她戴上鳳冠的這一節，實在太動人之故。

　　那時候，他們兩個人沒有別的願望，一再嚮往的是：

　　「咱們到南方去，種幾畝田，養些小雞小鴨……」（第一一五二頁）

　　這種願望，楊過和小龍女是永遠達不到的，因為命運已經安排了他們不是普通人。可是，作為普通人呢？是不是「到南方去，種幾畝田，養些小雞小鴨」就有幸福快樂了呢？一點也不，人性實在太複雜了，幸福快樂在想像嚮往之中是存在的，一旦到了想像化為事實，又不知還會有多少問題生長出來，永遠找不到幸福快樂。

　　一直到最後，絕情谷底小龍女楊過重逢，兩人回到了活死人墓之中，那才是真正找到了安樂。可是那安樂之來，也是由於他們兩人，有絕世武功，可以不為外來力量干擾之故。如果他們兩個是普通人，就算他們內心有了滿足，得到了快樂，在古墓中住也好，到南方去養小雞小鴨也好，遇上了外來的橫逆力量，他們用甚麼方法來抵抗干擾呢？

　　內心的慾望，還可以控制，外來的橫逆，卻是無法控制的，你好好地在安居樂業，硬是有強權來干涉，不讓你好好生活，除非是有楊過的本領，有玄鐵重劍可以奮起一擊，不然，有甚麼辦法呢？

　　現實中的種種橫逆強權，是普通人所無法應付的，幸福快樂，也只好留在夢想之中而已。

　　《神鵰俠侶》一書，對於重回活死人墓之後的楊過、小龍女，再也沒有提起，但想像起來，他們身負絕世武功，又相愛如此之深，他們的生活，可算是人世之間男女所能享受到的最幸福生活了，甚至想起來也是甜蜜的，雖然這種理想的生活，只存在於小說之中，但至少也給人有了想像──實際上不可能有的，想想也是好的。若是連想像中的境界也不理想，那不是太可悲了嗎？

　　楊過、小龍女這一對，在經歷了千變萬化的驚濤駭浪之後，終於得到了快樂。

　　願天下有情人皆能如此。

　　願，總可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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