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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東邪黃藥師(1)


  東邪黃藥師是一個十分值得研究的人物。

  在武俠小說之中,高手出場,大都有一定的氣派,不然也不能稱之為高手了。但是卻從來也沒有一個高手,出場的氣勢之懾人如黃藥師者,即使在金庸的其他作品中,也難找到相若的例子。初看《射雕》之際,看到戴著人皮面具的青袍怪客,如鬼如魅,如神龍見首,飄忽無比之際,真是神為之奪。

  未見瀟灑,只見造作

  黃藥師在《射雕》的讀者心中,印象極好,就是占了出場時威勢無限的便宜,先入之見,足以影響他日後的許多莫名其妙的事。

  他第一次出場的情形,是借歐陽克的眼中看出來的,他跟在梅超風的後面,詭異絕倫,瞎了眼的梅超風,聽覺何等靈敏,竟也不知身後有人跟著,更是令人氣窒,歐陽克武功見識,俱皆不凡,也不禁想到:「難道世上真有鬼魅不成?」(五四四頁)

  可是黃藥師的行事,卻有太多地方,矯揉做作,到了滑稽的地步。《射雕》一開始,就借曲靈風之口來形容黃藥師:

  「可是天下盡有聰明絕頂之人,文才武學,書畫琴棋,算數韜略,以至醫蔔星相,奇門五行,無一不會,無一不精……」(十八頁)

  黃藥師本事是大的,這一點絕無疑問,可是他不但要人家認他本事大,還要人家認他行事瀟灑,不受世俗禮法所拘,要另創一種形象,傳誦千秋萬世。凡是一個瀟灑的人,絕不會做這樣的事,一切全是順其自然而來的。

  任何人,如果刻意要處處表現自己瀟灑,這個人一定瀟灑不起來。在《射雕》中,黃藥師做了很多事,卻未見瀟灑,只見其怪異。

  在《我看》中已經想過,黃藥師把九陰真經看得極重,曲靈風對師父的評語,顯然是盲目崇拜,他本領大,但若真大到這種程度,怎還會把九陰真經放在心上?九陰真經叫梅超風陳玄風偷走了,有甚麼了不起?何必怒發為狂,急成這樣?不但把其餘的徒弟打斷了腿,逐出桃花島去,最最不該的是,愛妻正在懷孕待產,還要為他去背誦九陰真經!以致心力交瘁,難產而死!

  若是黃藥師真正有瀟灑出眾的性格,不在乎九陰真經的得失,他的妻子也不至於死。而且這裡,還有一個值得研究之處,黃藥師他不是「醫蔔星相」無一不會、無一不精嗎?何以愛妻難產這樣的小事,他都救不了?黃蓉不是甚麼怪胎,本來是沒有問題的,孕婦只不過是偶發性的早產,並非本身早有甚麼絕症,神通廣大的黃藥師,何以救她不活?

  黃藥師在武功上的天分,肯定不如九陰真經的作者黃裳,醫術方面,救不活自己妻子,這還罷了,最滑稽的是這件事:

  「……黃藥師對妻子情義深重,兼之愛妻為他而死,當時一意便要以死相殉,他自知武功深湛,上吊服毒,一時都不得便死,死了之後,屍身又不免受島上啞僕糟蹋,於是……」(七七四頁)

  黃藥師的辦法是造了一艘船,駛出海去,再令船沉沒:「當波湧舟碎之際,按玉簫吹起『碧海潮生曲』,與妻子一齊葬身萬丈洪濤之中,如此瀟灑倜儻以終此一生,方不辱沒了當世武學大宗匠的身份……」(七七四頁)

  黃藥師處處要表現自己「瀟灑倜儻」,正由於那是一種不能刻意表現出來的自然氣質,所以黃藥師做的一切,就不免滑稽。

  武功再高,要死還不容易,找一個千丈削壁跳下去,還能活嗎?一刀子戳進心去,還能活嗎?放一把火把人燒成焦炭,只怕也一命嗚呼了吧,何必再造甚麼船?船到海中沉了,抓上一塊木板,一樣死不了。後來就證明,坐了這艘船出海的高手,一個也沒有死,當時船還在烈火焚燒之下哩。

  而且,死也死了,臭皮囊又有甚麼關係,怕甚麼受啞僕糟蹋?瀟灑倜儻雲乎哉,只落得個,「每年油漆,歷時常新」而已!

  黃藥師又處處要保持自己「當世武學大宗匠」的身份,這般重視九陰真經,這個身份已是動搖了,而他其餘行徑,也很難保持這個身份。把周伯通關在島上,那算甚麼行為?看他幾次三番打郭靖,更是自失普通高手的身份。他第一次和郭靖動手之際,郭靖的武功,還十分低微,黃藥師卻已對之大怒。

  當黃蓉扭不過黃藥師的小器量,和郭靖過招之際,這種情景,看在心胸豁達的父親眼中,一定覺得十分有趣,哈哈一笑算數。可是黃藥師卻:「鐵青了臉,冷笑道:『這種把戲有甚麼好看?』」(五九六頁)

  以他的身份而論,大喝一聲,別讓郭靖黃蓉兩人再打下去,也就足夠之極了,可是他卻居然出了手。這一出手,武學大宗師的身份,已經一點不剩。而更有甚者,他在一抓一擲之間,已做了手腳,擲出黃蓉的輕,拋出郭靖的重,「存心要重重摔他一下」。

  噫!這不但不是武學大宗師,簡直是在耍賴了。金庸刻意寫黃藥師處處要自以為是武學大宗匠,但實在一點不是,寫到這種地步,已到盡頭了吧,誰知並不,金庸還要進一步寫下去:

  「他(郭靖)要是一跤摔得口腫面青,半天爬不起來,倒也罷了。」而一下沒摔倒郭靖,「武學大宗匠」非但不自覺臉紅,反是「怒氣更熾」,大聲喝著,要和郭靖動手!

  金庸這樣寫黃藥師,十分有趣,一方面,處處強調他是武學大宗師,簡直無所不能,瀟灑倜儻之極,但是另一方面,卻又不時寫黃藥師出醜之事,別說洪七公,連歐陽鋒都未必肯做的事,黃藥師卻一直在做。或許金庸是有意要寫出一個這樣的人物:這個人一心一意,要把自己塑造成為有某種形象的宗師,但是他生性又實在不是這種形象的材料,所以才處處做與刻意塑造的形象身份,全然違背的事情。

  這種人,現實生活中多的是,只要稍加細心觀察,人人可以發現十個八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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