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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詳細介紹一下武俠小說(1)


  中國特色和翻譯上的困難

  《我看》、《再看》之後,《三看》出爐。在《三看》正文之前,覺得有必要比較詳細一點,介紹一下武俠小說這種中國特有的文字創作形式。

  武俠小說是中國特有的,只要是武俠小說,不論創作者的筆法如何,功力如何,所採取的結構如何,都一眼就可以看出來,那是中國的,像中國的畫、中國的音樂一樣,不會和其他任何國家混淆。

  武俠小說可以說是如今用中國文字創作的文學作品之中,唯一有如此鮮明特色的文學作品。除武俠小說以外的任何形式的現代文學創作,都沒有這個特點。

  由於武俠小說是百分之一百中國化的,所以介紹給國外的讀者,就有相當的困難,在翻譯的過程之中,會遭遇到極大的困難。《水滸傳》有英譯本,任何看過《水滸傳》的中國人,看到了水滸的英譯本,都會有啼笑皆非之感。金庸小說中的《雪山飛狐》,也曾有片段,在美國被譯成英文,刊在《BRIDGE》雙月刊,還有洋化的插圖,十分有趣,譯者Robin Wu君,可能是中國人,當然一定是武俠小說的愛好者。

  Wu君在譯文之首,有一段引言,簡略地介紹武俠小說。這段簡短的引言(見《雪山飛狐》第三九七頁),寫得不算很好,對武俠小說的瞭解程度,也不夠透徹,但是他卻指出了一點別人未曾指出過的地方,那就是,在武俠小說中,男女的地位,是完全平等的。

  在長期歧視女性的中國社會中,武俠小說並沒有這種陳腐的觀念,這是很奇特的一種現象,武俠小說的寫作人,未必個個都力主男女平等,但不論他自身的觀念如何,筆下無法輕視女性。反而,在武俠小說之中,現實社會中的弱者,會是強者:「三不欺」是行走江湖的戒言,「三」之中,就包括婦女和小孩在內。

  有從心理學的觀點,指出讀者之喜愛武俠小說,是因為武俠小說是超現實的,讀者可以在神話般的描述之中,使得現實生活中所受的抑遏,得到一定程度的發洩。這種說法,有一定的道理。但武俠小說也不是完全超現實的。武俠小說只能說是把現實沉溺,強化,是經過提煉的一種創作法,而不是就這樣的寫實。

  而讀者之熱愛好的武俠小說,也決不是在武俠小說中可以感到一種虛幻的精神發洩和寄託那麼簡單。像金庸的武俠小說,讀者完全是抱著極度欣喜和崇敬的心理,將之當作文學作品來欣賞的。

  忽然扯開了些,再回到翻譯的問題上來,不妨揀一小段來比較一下英譯和原文,那是十分有趣味的事:

  英譯:

  Whisk! An arrow flies from behind a mountain in the east. The shrill sound of the arrow testifies to the strength of the shooter's wrist. The arrow pierces the neck of a swallow in flight and sends it tumbling from the sky to the snow-covered ground below.

  From the west, four horsemen ride across the snow. They stop at the sound of the arrow. Marveling at such a feat, they wait to see who the shooter is; but nobody emerges from behind the mountain. One of the four horsemen, a tall, lean and elderly man, sensing the shooter has gone the opposite way, rides forward to check. The other three follow. When they come to the other side of the mountain, they can only faintly see five horsemen a mile away. Something is suspicious here, says the elderly man.

  原文是:

  颼的一聲,一枝羽箭從東邊山坡後射了出來,嗚嗚聲響,劃過長空、穿入一頭飛雁頭中,大雁帶著羽箭在空中打了幾個觔鬥,落在雪地。

  西首數十丈外,四騎踏著皚皚白雪,賓士正急。馬上乘客聽得箭聲,不約而同的一齊勒馬。四匹馬都是身高肥膘的良駒,一受羈勒,立時止步,乘者騎術既精,牲口也都久經訓練,這一勒馬,顯得鞍上胯下,相得益彰。四人眼見大雁中箭跌下,心中都喝一聲采,要瞧那發箭的是何等樣人物。

  等了半晌,山坳中始終無人出來,卻聽得一陣馬蹄聲響,射箭之人竟走了。四個乘客中一個身材瘦長、神色剽悍的老者微微皺眉,縱馬奔向山坳,其他三人跟著過去。轉過山邊,只見前面裡許外五騎馬賓士正急,鐵蹄濺雪,銀鬣乘風,眼見已追趕不上。那老者一擺手,說道:「殷師兄,這可有點兒邪門。」

  因為在這一小段的引文之中,可以發現不少有趣的問題,所以將之不嫌其煩地引用。在引用原著處,文字之旁加上「……」側線的,是說明英文翻譯中的誤譯;「──」側線,則表示是漏譯。

  要說明的是,用這段英譯來說明武俠小說翻譯成外國文字之難,並不是好例子,因為譯者的文字功力,顯然不夠。由金庸自己來翻譯,一定會好得多。但由於這是眼前唯一可以引用的例子,所以也無可奈何。

  其中,原著的漏譯部分,可能是由於譯者採用節譯的方法,故意漏去,可以不論,像「鐵蹄濺雪」這樣優美的文字,只要有一定的文字運用能力,各國文字,也皆可以表達,不成問題。

  問題是在於有些名詞,如「師兄」,這是在武俠小說中一個極其普通的名詞,甚至在口語中,也是使用極其頻繁的一個詞,如何翻譯呢?

  武俠小說讀者,一看到「師兄」這個簡單的名詞,就完全可以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這其中,牽涉到門派、同門學藝,一種僅次於師長的尊嚴和地位,一種不由血緣而來的兄弟關係,又截然不同於血緣關係的兄弟。師兄和師弟之間的關係,只有中國人或對中國社會結構、人際關係有透徹瞭解者,才能一提就明白。就那麼一個極其簡單的名詞,就可以成為翻譯中的大礁石。

  梁實秋教授的英文程度之高,是沒有人會懷疑的了,在他所編的《最新實用漢英詞典》之中,「師兄」也沒有一個簡單的英語名詞可以替代,而是:「An elder (male)follow student under the same master or tutor」,解釋無疑是詳細而清楚的,但是,一聲「殷師兄」,難道在「殷」字之下,加上這一串解釋麼?那成了滑天下之大稽了,當然,也不能簡稱為「Brother」,前面已解釋過,師兄,是另外一種人際關係。

  「師兄」只不過是隨便拾出來的一個例子,在武俠小說之中,這樣的例子,隨手可拾者,不知凡幾。

  (小女聽到這一段意見之後,說耶穌基督的眾門徒之間的稱呼「Brethren」庶幾近之,可供參考。一字之微,也要經過如許斟酌,翻譯工作實在大難了。)

  作為例子的英譯中有一個名詞的誤解,「雁」,譯成了「燕」。譯錯了一個名詞,本來是一樁小事,但在武俠小說中,牽涉卻甚大。一箭射中了一隻燕子的脖子,看起來未免有滑稽感。一箭射中了一頭雁,那就不同。在中國傳統文學中,箭和雁,很有點密切的關係。一看到那一節原著,我們會聯想到薛丁山射雁,會想到小李廣花榮射雁,等等,也會想到有關雁的成語、詩、詞,等等。

  所以,就算那一段譯文,將雁譯成了「Wild Goose」,一樣神韻不存。

  說起來相當妙:武俠小說的讀者,最好也要是中國人才行。

  金庸的小說,即使在武俠小說特有的風格上,翻譯之後會大打折扣,但由於金庸小說本身是上佳的小說,還是可以翻譯成外國文字的,西方文字和中國文字的距離太遠,舍遠而求近,其實很可以從翻譯成其他東方文字開始,例如日文。

  要將金庸小說翻譯成日文,其實並不是難事。早十多年,蔡瀾、岳華都有此意。蔡瀾精通日文,中文根底也好,不知為甚麼始終未見動手?據知金庸本人,也曾進行過,曾托翁倩玉的父親找日本作家精通中文者來翻譯,可是幾年來,還未見成績。

  自己有好東西,總想向他人炫耀一下,所以極希望除了中國人之外,叫世界各地的人都知道中國有這樣出色的一位小說家在,各方有心人,如能在這方面可以有辦法者,亟請積極進行,使外國人對中國小說有更高的認識,本人將希望放在金庸小說上。

  又,古龍的一部武俠小說《歡樂英雄》,據說已改譯成英文,即將出版了。古龍小說如何,將另有專論,不在本書範圍之內,其所以提出這一點來,是想說明一點,儘管有許多人到現在還在看不起武俠小說,但是相當懂小說的外國人,倒絕不輕視這一種中國特有的文學創作。

  還有一點值得一提的是,有一次,在臺北,酒後倦怠,請了一位按摩師來按摩,隨便談起,問及職業,告以寫作,這位按摩師竟然尋根究底,問:你寫些甚麼?筆名是甚麼?

  當時心想,按摩師是盲人,怎能看小說?但是不回答又不好意思,就據實以告,誰知按摩師聽了,居然知道,而且還討論小說的內容來,真懷疑他黑眼鏡後,是不是真的盲目。再經詳談,才知道他是由家人讀報,讀到了小說的。自然,話題又轉到金庸小說。按摩師卻也讚不絕口。由此想到,金庸小說,實在還可以出版盲人的凸點字版,這于眾多的盲人來說,實在是一項福音。試想,失明人的生活,何等單調,若有金庸小說來填補他們生活上的空虛,那真可以說是功德無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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