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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半天雲莊頓停了半晌,語音澀滯,像是心中緊張已極,道:「她……她可還在人世?」

  這句話他剛才已然問過藍無常一遍,藍無常並未回答,廳中眾人,也沒有人知道莊頓所問的「她」是何等樣人,這次當然仍是不明白。

  羅征在一旁暗想,這半天雲莊頓說不定多年前做錯過一件事,事隔四十年,不禁有人尋上門來,而且看他情形,這四十年來,他心中一定內疚無比,可知為人的確需要步步謹慎,差一步也是不行的。

  一面想,一面留心傾聽藍無常怎樣回答。只聽藍無常道:「老莊,她當然還在人世,要不然我怎麼會趕到你這裡來生事?」

  半天雲莊頓道:「她在哪裡,能否容我見她一面?」藍無常尚未回答,人群中忽然傳來「哼」的一聲冷笑,羅征聽了,心中一震。

  因為那笑聲雖只一下,但他卻分辨得出,是三個人在同時所發出的,三個人還是兩男一女。但當他急去尋找出聲冷笑之人時,卻又並無發現可疑之人。

  半天雲莊頓也聽到了這聲冷笑,他功力好過羅征,自然更聽出是三人同時在冷笑,而且還認出其中一人,正是自己早年,熟到了不能再熟的人,刹那間面色青白,但立即又滿面通紅,像是怒極,藍無常冷笑道:「事已至此,你再見她,又有何用?」

  莊頓憤然道:「我要問她一句話,二十年前,我兒子才生下來,便被人盜走,那人身法奇快,我只看到了背影,倒有七分像她,果真如此,我要先找她拼命,才能橫刀自刎!」

  話兒講得斬釘截鐵,鬼頭刀不住震動,可見他心頭之激動。藍無常一愣,道:「敢情你們之中,還有這許多曲折!她就在這裡,你們自己講明算了!」

  一語甫畢,大樑上一陣冷笑,接著便是一陣似狼嚎,似梟鳴,令人毛骨悚然的怪聲,大家一齊仰頭看去,見梁上橫臥著一個婦人,發長四五尺,烏亮若鍛,一身紫袍,睡在梁上,意態極美,頭向著屋頂,看不清她的臉面。

  半天雲莊頓輕輕地叫了一聲,氣咻急促,半晌才道:「雪娘子,是你嗎?」

  那婦人仍不回頭,只是簡單地答道:「是我。」聲音空洞,令人聽來,不像是一個有生命的人在講話。若不是紅天白日,又是賀客如雲的大廳,真叫人不免害怕。

  半天雲莊頓又道:「雪娘子,當年我們夫婦兩人所為,確有過分之處,今日你既挽藍無常出頭,我也無話可說,那……那……孩子……現在何處?雪娘子能否見告一二?以免莊家斷了香煙?」

  那婦人仍是冰冷地道:「我不知道!」

  半天雲莊頓大喝道:「雪娘子,你如此行事,豈非太過分了些?好!莊某人今日死給你看,但難保沒有人以同樣的方法,來對付你!」

  雪娘子一聲冷笑,緩緩轉過頭來,以臉向下。

  這一轉過頭來,大廳上所有人,都仿佛被人在背脊上,放了一條冰涼滑膩的毒蛇,一股寒意,直透腳底!

  原來這雪娘子,只看她的背影,分明是美婦人,秀髮如雲,身材婀娜,但那張臉之可怖,簡直令人難以想像。

  眉毛與鼻子,已經全然沒有。總之,凡人臉上,該有凸起的地方,已經全被削平,而留下了可怕的傷口,連嘴唇也是一樣。

  若是傷口已然結成疤痕,怕還不致於那樣可怖,但偏偏這些傷口,全都作鮮紅色,爛糟糟的,像是昨日新傷那樣,還在淌著血水!這種可怖的形象,饒是各人俱是學武之士,也不禁可怕,紛紛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半天雲莊頓呆了半晌,歎道:「雪娘子,你本來連掉一根頭髮,都要傷心半天,我害得你那樣,這四十年來,可說比死還難過,今日我自行了結,也無話可說!」

  講到這裡,頓了一頓,又道:「只是雪娘子,你要明白,自從你將孩子盜走之後,我們夫妻兩人,宛若被人剜了心頭之肉,這二十年來的苦痛,不下於你,時至今日,只求你告訴我幾句孩子的下落,我便死得甘心了!」

  雪娘子幽幽地長歎一聲,道:「你的孩子,從小便不見父母,他自己心中,至少還不覺得苦痛。我的孩子,明知有母親,但……但卻是這樣子的一個母親,不但我們心中難受,連孩子心中,也日日如刀割一樣,難道你還不服嗎?」

  半天雲莊頓歎道:「雪娘子,時至今日,還提什麼服與不服?」

  雪娘子道:「也好,你那孩子並非死在我手中的,他被我帶到青山城腳下一個農家,想令他受一生的苦!但十餘年前,我再去看他時,那農家道孩子已誤服毒果,屍橫山野了!」

  羅征本來只是和眾人一樣,不明其中糾葛,心想這兩人冤仇之深,可說是前所未有,不知當年是怎麼一回事情?卻並不知道事情和自己有關。

  他此時所關心的,乃是兩件事,一是方幽蘭的下落,二是殺莊老婦人的,究竟是誰,是不是那個「雪娘子」。但一路聽了下去,忽聽得雪娘子講,他早年曾將半天雲莊頓的孩子,帶到青城山下,聯想起自己的身世,心中已怦然而動。

  再一聽,那孩子又是「誤服毒果,屍橫山野」,竟和自己未遇恩師鐵盆老人之前,一模一樣,這一驚非同小可,剛想挺身而出,去向半天雲莊頓問個究竟時,半天雲莊頓已然一陣慘笑,聲震屋宇,鬼頭刀幻起滿天刀影,鮮血迸濺,慘笑聲「戛」然而止,他人也倒了下去。

  羅征心中暗叫糟糕,只希望他未曾立即斷氣,也顧不得血汗,一步竄出,撲了上去,叫道:「莊老英雄!莊老英雄!」

  不見回答,又將莊頓的頭捧了起來,但莊頓自刎的這一刀,下手極重,中的又是要害,人一倒地,便已死去,羅征哪裡還能夠從他口中,問出些什麼來?

  羅征趕緊一抬頭,眨眼之間,那紫袍婦人,也已經失了所在。

  羅征懂事以來,一直只知道自己是個棄兒,早兩年,他還以為師父鐵盆老人,曉得他的身世,因為姓羅名征,俱是鐵盆老人所賜,在放牛的時候,他只叫著小牛兒,因此也曾追問幾次,後來得知師父的確不知,才一直悶在肚中,此時無意中得到了這一點線索,怎肯放過?轉過身來,語氣惶急,問藍無常道:「莊老英雄當年所結,究竟是何冤仇?」

  藍無常向半天雲莊頓的屍體看了一眼,道:「他既已照我規矩自刎,我豈能將他往事道出,事不關己,小夥子你還是別理的好!等你回到青山城之後,有的是你自己的事情呢!」

  羅征想起在豔魂堡的團牆上,自己攔在方幽蘭和他中間的時候,他曾說要送一具棺木到青城山去,想來言中所指,就是這件事。

  想青城山上,怎容得他橫行?也就沒有細想,道:「自然關我的事,我才過問的,那紫袍婦人,還有什麼親人,請你告訴我!」

  藍無常仰天大笑,天藍寶紗抖動得如為狂風所拂,怪聲道:「你不會去問她自己!」

  講到「問她自己」四個字時,身形陡地拔起兩丈來高,「乒乓」、「轟隆」兩聲巨響,過處磚石亂飛,竟被他以絕頂功力,將屋頂撞穿,人也在破洞中穿了出去,羅征哪肯輕易放過?

  足尖一點,也跟著如箭離弦,要在屋頂破洞中躥了出去,但剛躍到半空,突然斜刺一條人影,飛也似撞了過來,來勢甚是急驟。

  羅征輕功造詣,也算是極高,一扭身子,一式「柳鶯穿梭」,向旁避開半尺,立即改為「一鶴沖天」,上升之勢不減,仍是向外沖去。

  但斜刺裡撞來的那人,身法之靈巧,也屬罕見,百忙中羅征連那人的面目俱未看清,那人也照樣一式「柳鶯穿梭」,化為「一鶴沖天」,仍向羅征沖來。

  羅征心中有氣,力貫右臂,「呼」的一掌,向那人推去。那人一伸手臂,揮掌來迎。

  「啪」的一聲,雙掌相交,羅征剛要吐掌力迎敵,忽覺對方手掌,又軟又滑,分明是個女子,心中一動,將已然蓄勁待發的掌力,往回一收,想要看清楚來襲的究竟是誰?

  但就在他掌力一收的時候,那人已然淩空一個筋斗,翻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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