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倪匡 > 黃土 | 上頁 下頁


  而當他真正明白盛軍長的意思之際,他也無法不震驚,站了起來之後,像是忽然被一個焦雷,自烟榻上震了起來一樣,一時之間,頭皮發麻,耳際嗡嗡直響,不知該如何才好。

  盛軍長本來想說一些類如「大可取而代之」之類的話,可是一轉念間,他又道:「他奶奶的,大姑娘的袴子是誰剝下來的,就該歸誰幹!」

  這話說得更直接了,朱唯白望著盛軍長,道:「可是,可是……可是……」

  朱唯白連說了三個「可是」,還未曾說出下文來,盛軍長已自烟榻之上,一躍而起,大聲道:「唯公,別再可是了,你想想,犯得著麼?你再想想,有誰能代你打仗?地盤是不是打仗掙來的?」

  朱唯白總算掙出了一句話來,道:「不過香帥手下,還有兩個軍,六個師的兵力!」盛軍長道:「那全是你的囊中物,不,他奶奶的,全經不起你一腳踢過去,要是你迅雷不及掩耳,他奶奶的,要是你冷不防攻擊,你會怕?」

  朱唯白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沒有回答,可是他臉上的神情,已經是最好的回答!

  盛軍長伸出手來,按在朱唯白的肩頭上,道:「唯公,事成之後,我寧願居你的副手,我們兩人的地盤聯合起來,足可雄據中原,據中原而圖天下,雖不中亦不遠矣!」

  盛軍長是讀過幾年書的,講起話來,也特別難懂,可是這兩句話,朱唯白還是聽明白了,他忙道:「不敢,不敢,我們一起幹!」

  盛軍長笑了起來,朱唯白也笑了起來。

  他們再躺了下來,在鴉片烟的異樣的香味之中,一個計劃,就這樣擬定了,先由朱唯白帶二十萬大洋回去,發了餉,振作士氣,然後再由盛軍長作出要進攻的姿態,逼香帥召開全軍作戰會議。

  這才是計劃的高潮,朱唯白要在這個會議之中,突然發作,將所有高級軍官,一網打盡!

  ***

  窗外的院子中十分亂,到處有人在奔來奔去,呼喝聲不斷傳來,好在天色十分黑,電筒的光芒也照不到太多的地方,凌亂的槍聲不斷傳來,朱唯白先是在地上爬著,接著彎著身向前奔,然後直起身來跑著。

  他不能肯定是不是有人在追他,他只是拚命向前奔著,他絆到了幾個人,推開了許多人,一直向前奔著,直到聽到了更多的人聲,自前面湧過來,他才發覺自己已經奔出了香帥的花園,奔出了好幾里地。

  他滾進了路邊的溝中,剛才的那一輪急奔,令得他停下來之後,一顆心幾乎從胸口直跳了出來,他看到許多兵在軍官的帶領下跑步過來,最前面的,是兩尊大炮,帶兵的官,就是他由士兵一下提拔成為團長的那個。

  朱唯白大聲叫了起來,自路溝中爬了出來,站在路中心,所有的官兵,看到一個赤著上身,滿身污泥的人,突然站在路中,大聲叫著,都不禁齊齊嚇了一跳。等到帶兵官看清那是朱唯白時,滾下馬來,所有的軍官都湧了過來,朱唯白喘著氣,反手指著香帥住宅的方向,只大聲叫了一個字,道:「轟!」

  沒能將朱唯白當場抓住,盛軍長就註定輸了,等到盛軍長發現朱唯白已找不到的時候,他知道不妙,剛想傳令撤退,隆然的炮聲,已傳了過來。

  首先射來的十發炮彈,就有四發射在香帥美侖美奐的住宅上,接著的數十發炮彈,射在花園的各處。

  盛軍長帶來的那兩營兵,結果只走出來了七個人。

  戰鬥在天明後結束,朱唯白仍然赤著上身,騎著馬,揮著指揮刀,衝了回來,他想找盛軍長,他發下誓,只要找到盛軍長,不管他是死是活,先將他砍上十七八刀,來出出心頭這口氣。

  可是他這個願望卻沒有達到,因為他根本找不到盛軍長了,生擒的七個盛軍長的手下,說法也不一樣,有的說盛軍長在第一顆炸彈開花時就死了,有的說他最後才被亂軍打死的。

  香帥的住宅已全被轟壞了,要「出國考察」的香帥也遭了難,還拉了不少高級軍官殉難,這一下倒給朱唯白解決了一個大難題,他不必為安排這些人傷腦筋了,而且為香帥報仇,這是進攻盛軍長的最好藉口了。

  朱唯白再穿上金碧輝煌的制服,當日就點兵進攻盛軍長的駐地,那一場仗,不但打得痛快,也使朱唯白不但得了香帥的地盤,還得了盛軍長的地盤,他的那個「帥」,在所有帥中,可說是數一數二的了。

  唯帥大興土木,將原來盛軍長的豪華住所,又擴大了一倍,光是那個大客廳,就能同時容下一千多人。而當新廈落成,唯帥做四十大壽的那一天,這麼大的一個廳堂,居然就擠了一個水洩不通。

  朱唯白長袍馬褂,可是他又別出心裁,在馬褂上掛了許多勳章,出來見客。

  紅紅綠綠的勳章,在朱唯白剛開始當兵的時候,看見旁人將之掛在心口,心中著實曾經羨慕過一陣子,可是現在這種東西,金的、銀的、銅的、錫的,他已經有一大箱子。有的是他自己興之所至做來的,有的是外國使節送來的,有的是大總統專派特使前來頒贈的。朱唯白的心中,已經知道這些東西,根本不值一個屁,可是花花綠綠的牌子,掛在青緞子的馬褂上,不是挺好看的麼?

  朱唯白坐在大交椅上,椅子上鋪著一大張虎皮。朱唯白是不是這一天出世的,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可是一個飽讀詩書,精通醫卜命相的一個幕僚,就硬說他是這一天出世的,連時辰都替他算了出來,這位讀書先生的理由是:唯有在這一天出世的人,才能出將入相,大富大貴,這種命,一定是天上的星宿下凡!

  朱唯白自己倒無所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隨便哪一天生日都好,當時,他只是在心裏罵了一句他奶奶的,心忖如果在當年,自己還是豬尾巴的時候,自己還像是畜牲一樣,代替生了病的老驢,在推磨子的時候,叫這位搖頭擺腦,口沫橫飛的讀書先生來替自己算一算,不知又該是哪一天哪一日出世?

  當然,這一點對朱唯白自己來說,也實在太遙遠了,遠得好像是兒時的夢,他自己都記不起來了,如今,他大馬金刀地坐著,多少紅鬍子綠眼睛的人,要過來向他鞠躬,恭恭敬敬地稱他一聲「大帥」!

  他是不折不扣的「大帥」,有著橫跨兩省的地盤,有水陸碼頭,有鐵路,每個月,有不知多少大洋滾進來,他的一舉一動,都足以影響好幾十萬人,甚至好幾百萬人,好幾千萬人。

  例如他和那一個大帥,忽然有了齟齬,一聲「他奶奶的,打!」鋒烟四起,鬼哭神號,又該有多少人要遭殃?然而,那是他看不到的了,現在,他一樣打仗,不過帶著兵衝在前面的,已不是他自己,而是他手下的那些勇將,其中有一個,獨立師的師長,就是那一次,被他由小兵一下子提拔到團長,後來又在他的狂叫下,炮轟香帥府,打死了盛軍長的那一個,林國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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