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倪匡 > 黃土 | 上頁 下頁 |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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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有千年鐵門檻, 終需一個土饅頭。 發顫的手,捧著一大疊賬簿,放進了一隻巨大的保險箱,又緩緩地關上了保險箱的門,扭動了號碼鍵,滿是皺紋的臉上,才現出比較輕鬆的神情來,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喉嚨有點發癢,一口濃痰湧上來了,他趕緊叫道:「來人!」 他的聲音,曾經極其響亮,在操場上,曾有上萬人聽過他的吶喊呼叫,在戰場上,他的呼叫衝鋒聲,曾使敵人喪膽,他曾在會議桌上,對著也是統領大軍,雄據一方的將領大發神威,令得人人戰慄。 可是這時候,他那一下呼叫,卻是啞澀得連他自己也聽不清楚。他想清清喉嚨,再大叫一聲,可是湧上來的痰像是塞在喉嚨口,令得他的聲音,聽來更是混濁不清,他又叫了一聲,仍然沒有人進來。 他覺得自己在冒冷汗,雙腳發軟,一個站不穩,坐倒在軟綿綿的絲絨沙發上,瞪著眼,望著窗子。 窗子被厚厚的窗簾遮著,然而窗簾的縫中,還是有陽光透了進來。看到了陽光,他立時有了溫暖的感覺,而也正由於那種溫暖的感覺,使他陡地感到了寒冷,寒冷好像自四面八方侵來,使得他全身發顫。 正在六月,是不應該覺得冷的,他為甚麼會感覺冷?得叫人來伺候,他再叫:來人! 可是他的聲音,一次比一次濃濁,更加聽不清楚,四周圍靜得出奇,實在太靜了,為甚麼會那麼靜?人全都到哪裏去了?他只要輕輕說一聲,就會有不知多少人爭著來替他效命,但是現在,人卻到甚麼地方去了? 他想咳嗽,將哽在喉際的那口濃痰咳出來就好了,他用力提著氣,可是全身的力氣,都離他越來越遠,他甚至無法仰起自己的身子,他只是躺在寬大、柔軟的沙發中,望著自己發顫的手。手上的皮都起了皺,青色的血管,在皮下凸出來,像是一條一條的蚯蚓。 為甚麼越來越冷,為甚麼那口痰越來越緊,為甚麼看起東西來模糊得多了?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想掙扎站起來,這時,他甚麼也不要,只要能夠來到窗前,拉開窗簾,讓陽光晒在他的身上,好讓他有一絲溫暖的感覺,可是,陽光離他越來越遠,他的身子也越來越冷了! *** 豬尾巴瑟縮在寒風裏,只有在過了臘八,身上還只是一件破夾衣的人,才知道寒風是多麼的可怕,無形的風,簡直就像是一千把一萬把刀子,在削著,削著,一個人的任何一處地方,都無法逃避。 豬尾巴並不是豬尾巴原來的名字,可是他原來的名字是甚麼,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了。他一定有一個原來的名字的,那名字也不會是豬尾巴,可是那沒有用,人人還是叫他豬尾巴。 人人叫他豬尾巴,是因為他頭上的頭髮,十分稀,稀得只有一小撮,當他出汗的時候,那一小撮頭髮黏在一起,就像是一條豬尾巴之故。 豬尾巴不是禿頭,就是長不出頭髮來,人家說,有力長髮,無力長甲,豬尾巴吃的是稀粥,叫他的力氣,從那裏使出來,頭髮稀得像豬尾,他也不在乎,人家叫他豬尾巴,他也不在乎,他只想找一個地方,避一避風,只要找一個有陽光的地方,好讓他瘦弱的身子,有一絲溫暖。 可是,天色是如此陰霾,抬頭望去,烏沉沉的天,一直伸延到天邊,就像是世界上已根本沒有了太陽。 他雙手緊緊地放在胸前,向前奔著,跳著,希望可以支持到鎮上,到了鎮上,他總可以找到一點活計,總有點牲口會生病的,那麼他就可以代替牲口去推磨,或者拉車,有一碗熱豆汁灌下肚子去,他就可以肯定這一天,可以活下去,而不會凍死了。 自從去年冬天,他親眼看到小六子凍死的情形之後,如果要他選擇死的方式,他寧願被火燒死,也不願意凍死。小六子和豬尾巴一樣,是連自己都不知道來歷,無依無靠,就那麼胡裏胡塗活下來的窮小子。 也是在這樣寒風像刺刀一樣的寒冬臘月,豬尾巴和小六子,一起從小洞裏鑽出來,向鎮上奔著,希望能找到一點吃的東西。就這樣奔著,奔著,小六子忽然停了下來,喘著氣,眉上全結著冰花,道:「豬尾巴,我……奔不動了,我不想……再奔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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