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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李和順陡地嚇了一大跳,道:「發……發墳……他們,他們死了……已經十年,有……什麼好看的?」

  唐榮道:「我們要看,他們是怎麼死的!」

  李和順的神情十分為難,陳典文的臉拉長了點,唐榮喝道:「傻小子,猶豫什麼,發了墳,自然會再掩埋好,你要是怕看死人,沒人要你一定看!」

  唐榮聲若洪鐘地一喝,李和順只覺得耳際「嗡嗡」一陣響,連反抗的念頭也不容起,立時就道:「是……是!我帶你們去!」

  陳典文反倒有點過意不去,道:「李和順,事情和你們一家子,本來一點關係也沒有,麻煩你真不好意思,事後一定有你的好處。」

  李和順苦笑了一下,點著頭,道:「他們葬在亂葬崗上,路可不近!」

  陳典文道:「不要緊,有的是時間,十年都過去了!」

  李和順不是很聽得懂這兩句話,眨著眼,唐榮牽來了兩頭驢子,李和順對牲口是有點知識的,一看到那兩頭油光水滑,額頭白毛,發著銀光的黑驢子,就尖聲叫道:「好牲口!」

  唐榮笑道:「傻小子倒識貨!」

  三個人一起上了驢,向前急步奔去,不多久,就看到了鹽場上堆鹽的倉地,鹽場上的鹽,一堆一堆地堆著,每一堆都有幾十尺高,看來像是一座一座的金字塔,百來堆鹽堆著,鹽上蓋有蘆席,有的蘆席,已經由金黃色變成了黴灰色,那表示這些鹽堆,堆在那裡,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有的鹽堆,可能已經超過了一百年,堆好了之後一直沒有人去動過它們。

  那些鹽堆,一直是偷鹽者的目標,一堆鹽,幾百個人挑的鹽,要堆上一個來月才能堆起來,不知道有多少萬斤,偷鹽的人,掀開蘆席來,偷上萬把斤鹽,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唐榮和陳典文,特意離開鹽堆遠點,而且趕著驢子,走得更快,李和順急急跟在後面。

  在數百堆大鹽堆過去,是正在堆著的鹽堆,幾百個人,挑著擔子,鹽是那麼重,看來小小的一挑,就能壓得扁擔咯吱咯吱直叫,壓得挑鹽的漢子,在經年累月的重壓之下,肩頭上起上雞蛋大小的高繭,這種情形,在揚州窮奢極侈的鹽商,自然是想也不會去想的。

  再向前去,前面又漸漸地荒涼起來,荒涼到真難使人相信天底下竟然會有那樣的荒地,極目看去,除了茅草、鹽蒿子和一簇簇的蘆葦之外,什麼也沒有,一大片一大片光禿禿的,泛著白色鹽花的空地,看來是那麼平滑。然後再向前去,前面是一片較高的土坡,一群皮包著骨、毛東一搭西一搭的野狗,在土坡上來回逡巡著,不時發出極其難聽的吠叫聲。

  那就是亂葬崗了。

  才來到土坡下,李和順就拉住了驢子,陳典文轉過頭來,道:「到了?」

  李和順點了點頭,雖然李和順是傻乎乎的小夥子,可是到了亂葬崗上,他心裡也不禁發毛,亂葬崗不是人的世界,尤其在陰沉的日子裡,亂葬崗更加像是鬼蜮,崗上的白骨和薄皮棺材,朽腐了的棺材木,專吃死人肉而致眼睛發綠的野狗,草茅堆上的土墳,坍出來烏黑溜溜的深洞,那一切,全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陰氣,那種陰氣,在滲入了人體的每一個毛孔之後,就會變成一股莫名的寒意,令人裹足不前。

  李和順一麵點著頭,指著崗上的一處,道:「兩位——要是沒有什麼——別的事,我——我——」

  陳典文向唐榮望了一眼,唐榮掀了掀上衣,在褲帶上解下了一隻皮包來,向李和順拋了過去,李和順反應很遲鈍,愣了一愣,才伸手去接,一下子沒有接著,那只銀包,「啪」地一聲,跌在地上,從銀包落地的聲音聽來,銀包裡的大洋還真不少!

  李和順遲疑著,不敢俯首去拾,唐榮已經道:「這裡沒有你的事了,這銀包裡有二十塊大洋,你拿著,到興化去,夠買一所宅子和做點小買賣的了!記得,別對人說起,這就走!」

  李和順呆呆地站著,像是在做夢一樣。直到唐榮又喝了一聲,李和順才急忙拾起那銀包來,張大了口,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陳典文笑道:「剛才的話,你聽到了?」

  李和順不住點著頭,直到點了好幾百下,才緩過一口氣,道:「兩位……爺……我不知道兩位想做什麼,不過先人的墳墓……只盼兩位爺……別太擾亂了……我先人的骸骨!」

  別看李和順傻乎乎的,臨節骨眼上,講了那幾句話,還真是不含糊。

  陳典文笑了笑,神情有點淒然,道:「你放心,我們不過為了尋找十年前一件疑案的線索,我們相信,你父母全是被人殺死的,我們來發墳,你父母九泉下有知,只有高興,不會難過的!」

  李和順手裡抓著二十塊大洋,心中有一種憑著二十塊大洋,就出賣了自己父母的屍骸一樣的歉疚之感,所以才有剛才那一番話講出來的,這時,聽得陳典文那麼說,他立時放下心來,連連答應著,將驢子牽遠一點,上了驢背,急急地回去了。

  陳典文和唐榮互望了一眼,又向崗子上走去,兩人才一上崗子,兩頭眼睛發綠的野狗,就吠叫著竄了上來,唐榮悶哼了一聲,飛起兩腳,踢在那兩隻野狗身上,將那兩隻狗,踢得發出慘嗥聲,直滾跌了出去,其餘的野狗,連連後退,大聲叫著,不敢再過來。

  唐榮和陳典文來到了李和順剛才指的那處,停了下來,和亂葬崗上其他的墳一樣,只有略為拱起的一堆土,土上的茅草特別長得旺,土堆前有一塊木牌,木牌已經腐得發黑了,依稀還可以辨得出木牌上寫著些字,陳典文低頭看了看,木牌上寫的是「李和順李張氏之墓」。

  唐榮已經在驢背旁的布袋中,取出了一柄精藍的小鋼鏟來,一鏟鏟下去,就鏟起了一大塊泥土來。

  陳典文背負著雙手,望著遠處,在陰沉的天色下,無邊無際地向前伸延著,四周圍只有唐榮發墳,鋼鏟插入泥中,又將泥土拋出來的聲音,陳典文的心中,十分惘然,在發開了墳之後,是不是可以找到解決這件疑案的線索呢?

  十年前發生的事,陳典文可以說是當事人之一,但是,作為當事人之一,究竟事變的經過怎麼樣,事變的陰謀是如何展開的,事變後突然失蹤的蘭姑又到那裡去了,他也一樣不知道,那自然是由於事情來得太突然的緣故。

  望著陰沉的天,陳典文似乎又回到了十年之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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