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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她兩人一說起話來,連睡在外間的農夫也被吵醒了,敢悄他只聽到他那伴當後面一句,接口道:「人家姑娘明兒還要趕路,你盡嘮叨甚麼?」

  閔小玲見那農婦被責,心裡暗說一聲:「活該!」但又怕他兩人吵起來,沒完沒盡,只好捏那農婦一把,在她環邊悄悄道:「別和她吵,睡覺了!」

  那農婦「噗」一聲笑道:「我才不同他吵哩!讓他自己挺屍去,不然,明早就沒人幹活了!」

  外問的農夫想是發覺自己的揮家和那姑娘都沒有睡,只好不再作聲,少頃又是留聲大作。

  那農婦雖是懲般簡短幾句話,卻給閔小玲帶來莫大的啟示。她見人家雖然那樣貧窮,但他一夫一妻何等恩愛?想到自己用盡心機,卻是適得其反,不由她暗怨自己自作多情,然而此時已名正言順是人家的妻子,還有什麼好說?難道真要像廣西搖族那樣——出嫁後不落夫家?

  這個死結,教她無論如何也解不開,若說先找家翁訴一訴苦情,或找到個郎狠狠罵他一頓,想又是多此一舉。在此以前,她本來對於自己身體起了變化的事,總覺得十分苦惱,至此反而心地泰然,暗想:「這樣也好,省得再惹你這個冤家!」心靈上一陣空虛,竟是鼾鼾入寐。

  次晨,她辭別了這對貧而樂的山農夫婦,繼續東行,本來還想往西傾山會一去未見面的師姊,卻因俗事未完,打算先辭別於冕,然後往西傾山隱居,為了紀念白鶴聖姑授藝之恩,先買了一套道抱穿著起來,扮成一位年輕的道姑,暮宿朝開,望門投止,已非一日。

  這天中午附分,她來到山西安邑,打聽得再往東行,便須橫越中條山脈,要走三百里的羊腸小徑,才到達陽城,沿途雖有農莊檬舍可以寄宿,到底也不方便。若不走這條授藝徑,則循官道先往北走,然後折向翼城、沁水、高平、黎城,也可到達河間府,而且這條路還要近些。

  她問到往頭一站聞喜還有百里之遙,以她的腳程來說,不過是二三個時辰的事,不必急急趕程,反正已是饑腸轆轆,飽餐一頓總是合算。本來她身上還有好幾十兩銀子,並還有價值連城的金珠,但她想到今後有好幾十年的光明,隱居也好,收徒也好,經濟上總該有保障。

  因此,她的用度不像往昔那樣豪華,一擲千金,一飯萬錢而毫無吝嗇,這時她只想找到一家乾淨的小飯館,叫來一面味可口的小菜,填飽肚皮就算了事,甚至於只吃兩個銅錢一碗素面也未嘗不可。

  安邑並不算是個大地面,若要找十分大的酒樓餐館。委實十分困難:要找小食攤,小飯館,可說是舉目即是。

  閔小瑤一進入城門不遠。就見側裡有一家小飯館,一眼看去,也還算得上乾淨兩字,那知一定里間,不由得一呆。

  原來她觸跟處,已看到兩位襟上插青紫荊花艙年輕道姑,和一位臉孔好熟的少女坐在一張小方桌旁邊,敢情也是初到不久,她們叫的飯菜尚未端上桌子。

  聞小瑤看那兩位年輕道姑襟插紫荊花,背插寶劍,分明是仙女教的門下,心想:「這兩位後輩好生大膽,在別處如傳出你們到處做案,留下紫荊花為記,居然還敢撈著個少女闖道,真個不怕有高人將你們小命兒毀了?」當下決定先以見面的手式先招呼一下,再教訓她兩人一頓。

  但她再看那未藏紫荊花的少女,越看越像秦玉鸞旋而又自己暗說一聲:「不對!如果真是鸞妹,為何不認得我?又為何不帶她那鼓寶劍?」因為一時想不出什麼道理,只好失找一付座頭坐下,喊下一碗素面,靜觀變化。

  那兩位道姑見後來這位同道目光灼灼地直射她三人身一,也頗覺突然地一怔,其中一名眉梢一揚,正要發作,及至看到閔小玲已坐在另一張桌邊叫了素面,這才雙數地瞪她一眼,終算暫時忍住。

  然而這名道姑的神色,已經瞞不了閔小玲的眼睛,心裡暗笑道:「我的小輩呀!還不知道你師叔在這裡哩!」

  因為面未上桌,閔小玲雙肘支桌,掌托香腮,盡向三女瞅去。這一瞅,可瞅出來插紫荊花那少女一點眉目來。

  原來那兩名道妨雖是有說有笑,但那少女的表情竟是木然,而且路色蒼白,雙眼發直,看那形狀似受了什麼邪術,或吃過什麼迷藥之類,才變成這樣一具行屍走肉。

  閔小玲心裡一驚,旋即想到自鶴聖始的話,心想:「既然參加仙女教要出於自願,為何要用這種招花的邢術?難道宇師姊為了迅速擴展教務,竟是不揮手段,例行逆施起來?或是這兩名弟子未經番慎選擇,以致行為乖張,貪功僨事?」她忽又想到師姊宇孟瑤才離山半年,由她教務發展再快,也不會即伸實力到數千裡外,經過西傾山近處的路上傳聞,猶她是無可說,這裡相隔太遠,決無可能,而且秦玉鸞本身藝業雖高,宇孟瑤也不可能在半年的時間裡教好能勝過她的人,說不定他們知道仙女教過名頭,素性來個假冒而為惡。

  在同一時間裡,另一張桌上坐著兩位土頭土腦的老者,看年紀約在五六十歲之間,一個長朗眼鼻顴口擠在一起,恰似骰子的五點。一個長得下巴翅出數寸,恰是朱元璋再世。但這兩位土老頭各有一對精光四射的眼睛,先者太陽穴高高鼓起,後者曲太陽穴卻是陷進去幾分。

  這兩位土老頭每人面前放有一小碟炒花生,一小碟炸蠶豆和一小壺酒。每舉起酒壺對飲的時候,總得向兩邊桌上瞟了一眼,飲後又低聲說了幾句令人難以聽懂的山西土話。他兩人喝酒的方法妙,嘴不知湊上嘴唇沒有,又立即放下,接著拈起一粒蠶豆或是一粒花生放入口中。

  由得他兩人蠍得恁般怪異,閔小玲一腔心事,竟是視若無睹,兩道姑也時時望著閔小玲,而沒有留意別人的形像。

  這可說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三方面各懷鬼胎,而彼此無涉。不多時候,兩名道妨的飯菜已經上桌,她三人便及卷吸雲般,立即大爵。閔小玲的案面也送到桌上,她有意無意地看她三人一看,也就慢慢咀嚼起來。

  頃刻間,兩名道姑和那少女已把一盆清燕鯉魚和一大碗涮羊肉吃個半點不剩,飯也吃了好幾碗,立即呼喚算帳。但那兩位土老頭的酒,好像永遠吃不完,閔小玲一碗素面也不道吃了一小半。看那兩名道姑帶那少女出門,兩位土老頭也立即走往櫃檯,丟下九個銅錢,出門就走。

  原來每碟小菜一個銅錢,每壺酒兩個銅錢,多餘一個錢當作小帳。收錢的掌櫃還得收喝一聲:「小帳一文!」

  閔小玲見人家丟下一文,掌櫃的喊,廚房裡也轟然應了一聲,雖知這是掌櫃的表示這一文錢是大家的福利,到底還忍不住好笑。因見兩位老頭是跟蹤兩名道妨,她倒不慌不忙,三口兩下,吃完剩下的殘面,丟下四文錢就走。那掌櫃的倒也老實,慌忙說一聲:「姑娘給得多了!」閔小玲笑說一聲:「算了!」身形一晃,已走進了城門洞。

  城門是最陰涼的地方,販夫走卒多閑坐在內側的光滑石板上細訴桑麻,說些天文地武,閔小玲生怕被前面兩撥人走遠了不易追尋,方出店門,已用連年暗換的功夫起步,穿過城門的時候,她那飛速的身形更帶得身後沙飛石走,歇涼的販夫走卒以為羊角風(小旋風)到來,急忙側臉閉目。

  閔小玲已趁這個當兒,一穿而過,並離開幾十丈遠,遙見三位少女身影,在半裡之外,兩位士老頭也相距她們一二十丈。閔小玲雖已看出兩位者頭武藝不弱,但仙女教的武藝何等精妙?如果前面的道始真是女教的弟子,動起手來,兩位土頭土腦的若頭兒焉能有幸?

  但她這時並不須替他兩人擔心,只是暗罵他兩人無知而S。因為這半裡遠近,不過是七十五丈,只要前面一發難,她在晃眼間即可趕上前面,及時解厄。

  敢情兩位道姑已發覺後面有人追躡,但她卻是藝高膽大,快一步,慢一步地將那少女夾在當向前移步。

  閔小玲追及兩名土老頭二三十丈,也就不再接近,彼步亦步,彼趨亦趨地又走了五六裡。

  這是城外的亂葬崗,舉凡貧窮人家死了人,沒有錢請地理先生察看什麼龍脈、風水,埋葬的屍骨,便胡亂在這的方,找一塊空地挖個二三尺寬,六七尺長,二三尺深的誇土坑,將死者骸骨下葬造了一個土饃頭,將一塊磚頭插在死人睡的方向,也就可哭哭啼啼回家,另尋地趣。

  所以亂莽崗的地面,入夜則磷火低飛,生鬼影幢幢,土頭累累,陰風淒淒呼嘯而過,似在招呼行人為伴,還有吃做新葬下屍體的野狗,對人猿猜而吠,似十分喜歡活的人也立倒下。

  本來既已名為亂葬崗,當然各種死人都有,有犯法饃者無頭屍首,有韶草席卷著的卑因院民,有只需一個小木箱裝釘繈褓小兒,再央雄一世老來貧的路邊枯骨,形形色色,盡可由新墳頂上的斂葬遺物看出他們生前的身份。

  然而在這種地方,也有人建立豐碑,鬼宅,侵掠死人士地而將自己家人的墳墓建得龐大無比。這一類與鬼平地的人,概是生前曾充當過什麼職司,死後還要保有他的鬼勢,至於閻羅王答應與否,自當別論,但這樣做起來,那未盡死絕的孽子逆孫,倒也可沾了死人的光而威風一時。

  前面兩位道姑和那少女快通過亂葬崗的時候,倏然一個轉身回來,洽和兩位士老兒打個照面,立聞一聲嬌叱道:「你這兩個老兒一路跟采作甚?莫非要本道姑超度你的亡魂?」

  閔小玲老早就留神前面道姑的舉動,猛見後面那道姑身形一轉,她已欽然飄往一座豐碑後面,並在這樣一瞥間,看到前面那名道姑竟是將那少女推轉過來,而兩名避姑所用的身法,決不是白鶴聖姑所說的另一種入門身法,更不是「流年暗換」功夫裡面的分支,而使她暗自感到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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