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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鬼虎並沒再說什麼,卻是靜靜的看著聶風,看著這孩子剛留下的兩道未幹淚痕,似要為這兩道淚痕尋出端倪,可惜看了良久,不單他的身子乏力,就連雙目也感乏力,不知不覺昏睡過去。

  ※        ※         ※

  翌日,當聶風睜眼的時候,鬼虎已比他他先醒過來,正背向他面壁盤坐。地上布有數灘紫血,看來鬼虎昨夜雖然昏睡,內息仍不住自行調運,把體內殘餘毒血盡數逼出。

  他因身上要害中了一刀一劍,受創非輕,故始終全身發軟,若非耗盡九牛二虎之力,恐怕也未能再坐起來。

  聶風一坐而起,鬼虎立有所覺,卻未回首,不知因為無力,抑或無心?只見鬼虎身畔正放著聶風昨夜拼死亦要保存的小虎之頭,虎頭伶仃,鬼虎的身影更伶仃。

  聶風望著他那可憐佝僂的背影,不知為何,心下一片側然。

  陡地,鬼虎張口道:「你……虎……皮……怎得……來?」

  聶風一愣,沒料到鬼虎一張口便相問此事,卻也不欲隱瞞,直言道:「是……我爹給我的!」

  鬼虎霍地回頭,側臉一瞄聶風,滿目凝然,不再多話。

  要取虎皮,當然須殺虎,連三歲小孩也懂的道理,鬼虎怎會不明?若鬼虎忿然相斥,痛哭一頓,聶風倒會好過一點,如今鬼虎如斯淒戚,反令聶風不安,遂道:「叔叔,我爹……他……他是……」

  他很想告訴鬼虎自己的父親是個瘋子,卻又欲語還休,只得道:「對不起……」

  鬼虎不怒,反問:「因……此……你……阻我……義弟……毀頭?」

  聶風滿以為鬼虎並不太懂人情世故,孰料自己昨夜因內疚而出手救回虎頭的心意,鬼虎完全猜透,不禁訝然點頭:「正因如此,你也拼死為我……擋了那風大俠刺來的致命一劍?」

  鬼虎沒有回應,沒有點頭,沒有搖頭。

  聶風所說的僅是其中一個原因,鬼虎心中卻另有一個原因。一個十分特別的原因。

  就是這樣,聶風便留在洞中和鬼虎一起運氣療傷,直至黃昏,他給聶人王所擊之傷幾已痊癒,可是鬼虎的傷勢卻進展不大,看來在短短數日內未必傷癒。況且毒血雖去,毒性未去,身軀依然軟綿無力,僅可作點輕微動作,聶風於是自告奮勇,替鬼虎埋掉那個小虎之頭。

  這山洞公似乎極具隱蔽之地利,泠玉及風氏兄弟並未尋至,二人也大可安心在此繼續逗留。只是因寒交煎,聶風也不理會那些蛇屍如何可怖,撿了數條褪皮烤之,但覺肉香四溢,便與鬼虎一同大嚼蛇肉。

  聶風終究不慣啖蛇,吃時一直戰戰兢兢,鬼虎卻而不改容,仿佛早已習以為常,這些蛇屍本來便是他的家常便飯。

  聶風把他的食相看在眼裡,不禁鼻子一酸,他本應盡速去找回聶人王,但目下鬼虎傷勢未愈,即使是過路人也不能見死不救,何況鬼虎這回重傷是為自己擋了那一劍,他斷不能就此不顧而去!

  他暗暗決定,必須在這期間照顧鬼虎,直至他功力盡複後方才離去。然而,鬼虎除蘇醒時和他談了數句外,便絕少再張口說話。

  聶風心想,或許鬼虎不願多話,皆因他每次說話都必須出盡全力,令人聽來也為其感到辛苦,且現下在療傷期間,這等說話之力,還是可省則省。聶風同時發覺,鬼虎原來並沒有正面看人的習慣,他一直都是側著臉看聶風,不知是因久未見人而感害臊,還是也自覺面目猙獰,生怕會嚇壞人?究竟他的臉為何會變得如此醜陋?他為何說話困難?這個孤單而醜陋的男人,背後到底藏有多少辛酸往事?

  聶風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問,不過,他看見鬼虎在調息之餘,竟無聊地以指頭在地上的砂石中勾勾畫畫。

  這個男人,一個字兒也沒說,手指卻是寫了又寫,似在勾劃著他的一些心事……

  聶風好奇一瞥,只見他寫的竟然是「主人」二字。

  想不到他主人的影響如此深遠,他的敵人固然對他永志不忘,但是他的僕人鬼虎也如斯憶念他,於受傷的當兒仍在寫著「主人」二字。

  他的主人單人匹馬力挫十大門派,武藝蓋世可想而知,可是那份「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氣概,是否又更使人欣賞、佩服?但鬼虎主人早在八年前忘故,他也不用如此憂悒,聶風看著地上的字,忍不住衝口而出道:「主……人?叔叔,你想念你的主人?」

  提及主人,鬼虎死魚般的目光驟現一種興奮之情。

  聶風道:「能夠令你這親追憶思念,你的主人除有過人之處,也一定待你很好!」

  鬼虎沒作聲,醜臉上卻浮現引主為豪之色,似在回憶著當年跟隨其主人的那段日子。

  聶風道:「可惜事隔八年,你也用不著終日介懷,畢竟人死不能複生啊!」然而,倘若還未有真正過去的呢?那麼,又是否更值得懷念?

  鬼虎淒然一笑,半晌,居然打破沉默,道:「他……無名……無姓,死……與……不死,沒……分別……」

  無名無姓?聶風愈聽愈覺悟迷惘,鬼虎的主人武藝超群,本應名動江湖,怎會無名無姓?莫不是早看透江湖糾紛,寧願無名無姓於江湖?聶風沒有再問下去,他發覺鬼虎已不在寫著「主人」二字,而是在勾劃著一些腳印。

  細看之下,這些腳印似是一些輕功步法。

  鬼虎指了指那些步法,示意聶風照著來練。聶風更摸不著頭腦,但橫豎在這洞中閑極無聊,也樂得依其所示去練。

  誰知跟地上的步法踏了數踏,轉了數轉,只覺這些步法看來簡單,每一步卻變化無窮,最大的變化乃在習者於毫髮間只要足下一扭,身形便可急轉,較諸他偷學自聶人王那種只管求快的輕功,層次自是不同,當下大喜道:「叔叔,這些步法很精妙啊!是誰教你的?」

  鬼虎毫不遲疑,答:「主……人……」

  聶風一怔,鬼虎的主人能有如此神妙的步法,確是厲害得很!難怪十大門派要聯手圍剿他,想必是盛名招妒!

  他其實自少極愛習武,只是遭聶人王多方禁制,此刻乍遇如此高深步法,簡直喜極忘形,愛不釋手,沉醉地習練起來。

  鬼虎在旁瞧著聶風,瞧著這孩子那而純真的表情,忽然記起了一個人——他的主人!

  這個世上,沒人不怕不笑他的醜臉,惟獨他主人初睹他這張醜臉時,反流露無限憐惜,正如昨夜他乍遇聶風,他在這孩子的臉上也找到和其主人相同的憐惜神情。

  難得他還是個小孩!

  這正是鬼虎捨命相救聶風的另一原因!這孩子令他想起他的主人!他懷念他的主人!

  一念及他的主人,時光仿佛回溯到久遠的從前,眼前的聶風亦逐漸模糊起來……

  鬼虎還記得,十三年前的自己,本是居於此帶村落的一名尋常青年,除了生來指力驚人,長相卻異常平凡,混在人叢之內,簡直面目模糊,誰也不會把他輕易認出來!

  但是這樣一個平凡的人,卻有一個俊美不可方物的義弟——泠玉。泠玉面如冠玉,外表正直,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但能言善道,故一直深受村民愛戴。

  本來兄弟倆並沒什麼衝突,鬼虎素來安份守已,甘於平凡,一切鋒芒皆由泠玉占盡,毫無怨言,可是,忽然有一天……

  泠玉向村長女兒杞柔求親,杞柔原與他兩人青梅竹馬,她的答覆非常直接!她只坦白道出一直藏於心中的一句話,她喜歡的是泠玉的義兄——鬼虎!

  正因為這一句話,這一天,終於……

  想到這裡,鬼虎全身不禁一抖,手心冒著冷汗,瞿地從回憶中驚醒過來,不願再想下去!一切一切,都是因為那一句話,都是因為那一天……

  世上並無不勞而獲的事,習練輕功步法亦非一朝一夕可成,聶風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且自覺小孩畢竟腿短,故更在將勤補拙,於是不斷地練個不停。

  他唯一不明白的是鬼虎為何會以步法相授,不過困在專心苦練,也無暇多想。就在他留在此洞中的第二夜,他終於明白了。

  因為,當他正烤著蛇肉,預備晚膳的時候,霍地,赫然有一頭巨熊沖進洞內!

  聶風雖是泰山崩於眼前也不畏之小孩,如今乍見此頭巨熊,亦不由得嚇了一跳!

  這頭巨熊高逾丈五,爪長半尺,比鬼虎那頭冰川巨虎還要碩大,張牙舞爪,饞涎欲滴,顯是為烤蛇的肉香引來。

  巨熊看來異常餓,窮凶極惡,行動亦甚敏捷,甫見洞中二人,先向烤著肉的聶風狂噬過來。

  鬼虎連忙鼓起一口氣嚷:「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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