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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四


  林無雙說道:「你不知道,這掌門人本來不是我願意做的,只是因緣際會,迫於無奈,不得不然。做了將近一年,我已是心力交疲了。好在清理門戶的大事,今天業已料理妥當,這副擔子,我是想交給石師哥的了。」

  雲紫蘿笑道:「我知道,孟元超曾經和我說過,你是聽他的勸告,才肯挺身而出,把這掌門人的位子從牟宗濤手中搶過來的。」

  儘管林無雙早已把雲紫蘿當作親姐姐一般,但聽她提起了孟元超,還是不禁有一股好像「剪不斷,理還亂」的感覺。她面上一紅,說道:「孟大哥也曾和我說過,你忍受了許多常人難以忍受的折磨,我更是佩服你的勇氣。」

  雲紫蘿暗自想道:「她對我的往事,不知知道了多少?我卻是應該設法解除她的心頭顧慮。」當下苦笑說道:「我也是像你一樣,迫於無奈,不得不然。」

  林無雙沉默了片刻,忽地說道:「雲姐姐,你和孟大哥從小相識,自必比我更知道他的為人了……」

  雲紫蘿道:「你覺得他的為人怎樣?」

  林無雙說道:「孟大哥很少為自己著想,卻很善於鼓勵別人。我但願學得像他這樣。」

  雲紫蘿笑道:「可惜元超不在這裏,他聽了你這兩句,定會認為你是他的平生知己。」

  林無雙道:「雲姐姐,你早已是他的知己了。」

  雲紫蘿道:「古人云:人生得一知己,於願已足。不過知己卻是不嫌多的,比如我和你不也是一見如故嗎?但知己之間也有不同,無雙,我和你說句心裏的話,元超實在是個很難得的朋友,你和他的交情,似乎還可以更進一層。」

  暗室中林無雙看不到雲紫蘿面上的神情,但卻知道她這一番說話,的確是從內心發出來的,她禁不住面紅耳熱,心裏問雲紫蘿一句:「那麼你呢?」但這句話卻是不便說出口來。

  雲紫蘿接著又是微微一笑,說道:「無雙,你不做掌門也好。」

  少女的心靈是最敏感的,何況她們有著相同的戀人?相同的戀人像是一根線,把她們兩顆心連在一起。林無雙一聽得雲紫蘿這樣說,便知道她想要說的是什麼了。

  果然便聽得雲紫蘿說道:「清廷正在調兵遣將,準備大舉進攻小金川,你若能夠抽出身來到小金川去和孟元超共同患難,那就比在這裏做掌門人更有意思了!」

  這正是林無雙想做的事情,卻從雲紫蘿口裏先說出來。林無雙給她說中心事,帶著幾分少女的嬌羞,小聲說道:「雲姐姐,想必你也是要到小金川的吧,那麼咱們正好一路同行了。」

  不料雲紫蘿說道:「不,我不去小金川。我和繆大哥有點事情,要到雲南大理。」

  這一回答,頗出林無雙意料之外,但仔細一想,卻又似乎是在情理之中。她對雲紫蘿的心事,畢竟還是有點捉摸不透,聽了這話,不禁啞然失笑,暗自想道:「她和繆大俠結伴同來,當然也是要和繆大俠一同走的。我自己一心一意想到小金川去會孟大哥,只道她也是如我一般想了。其實她和孟大哥即使是舊情人,他們分手也畢竟有了十年之久了。」

  雲紫蘿接著笑道:「元超有你照顧,我用不著再到小金川啦。繆大哥的事情,卻是非得我和他一同到滇西去辦不行的。」

  雲紫蘿是要和繆長風去接自己的兒子的,說的自是真話。但林無雙聽來,卻是別有用心了。她只道這是屬於雲紫蘿與繆長風之間的私人事情,當然也就不便多問了。

  第二日雲紫蘿向林無雙辭行,林無雙本來要挽留她多住幾天的,雲紫蘿掛念孩子,卻是非走不可。她對林無雙笑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我能夠和你一夕長談,已是平生難得之事。留點不盡的回味,不更好麼?」

  林無雙送他們一直送到山下,雲紫蘿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無雙,你回去吧。早點把你這掌門人應該交代的事情交代清楚,你也應該到小金川去啦。」

  林無雙依依不捨,說道:「好,那你們走吧。」雲紫蘿卻似乎忽地想起一事,又回過頭來。

  林無雙道:「雲姐姐,你可是還有什麼話要說麼?」

  雲紫蘿道:「不錯,我想請你帶幾句話給孟元超。」

  林無雙怔了一怔,心想不知她有什麼緊要的話要我告訴孟大哥。

  心念未已,只見雲紫蘿好像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面上一紅,微笑說道:「你告訴元超,我和繆大哥同往滇西,不準備到小金川去看他了,叫他不必掛念我們。」

  其實這幾句話她在昨晚早已和林無雙說了,雖然與昨晚用的字句不盡相同,意思卻是一樣的。

  不過,雖然昨晚說過,但她此際再說一遍,卻又有了更深一層的含義。第一,她是當著繆長風的面和林無雙說的,等於是公開承認了他們兩人的親密關係。第二,她在臨行分手之際,再叮囑一遍,不啻是向林無雙暗示,她和孟元超今後只能是朋友的關係,而且是要林無雙替她向孟元超表白心跡了。

  林無雙暗暗為他們歡喜,內心深處,也在為自己歡喜,當下笑道:「雲姐姐,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把這口信捎到。」

  她們兩人分手之後,繆長風與雲紫蘿走了一程,忽地輕輕嘆了口氣。

  雲紫蘿道:「繆大哥,你知道我不是個輕俏的女子,我剛才說的那話,你,你別見怪。」

  繆長風道:「我懂得你的用意的,你捨己為人,我佩服你還來不及呢。」

  雲紫蘿道:「那你在嘆息什麼?」

  繆長風沉吟半晌,一時間不知怎樣措辭才好。最後說道:「紫蘿,你喜歡讀『飲水詞』麼?」

  飲水詞是清初滿洲詞人納蘭容若的作品,雲紫蘿說道:「納蘭以貴公子的身份,所寫的詞卻是純任性靈,纖毫不染,而且往往對他的朝廷頗有微辭,在滿洲貴族之中,恐怕是最難得的一個人了。我很歡喜讀他的詞,但不知你最喜歡的是那一首?」

  繆長風道:「他的悼亡詞、塞外詞我都喜歡,很難說最喜歡那首。不過我現在想起的卻是他那首贈給好友顧梁汾(貞觀)的金縷曲。」當下放聲吟道: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弟,有酒唯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竟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裏,然諾重,君須記。」

  雲紫蘿苦笑道:「蛾眉謠諑,古今同忌。怪不得你會想起這首詞。」

  「蛾眉謠諑」典出屈原的《離騷》,《離騷》中有句云:「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淫。」「眾女」比喻「群小」,「蛾眉」比喻「賢才」,「謠」指誹謗,「諑」指讒誣,「淫」指行為不端。譯成白話文大意即是:「群小嫉忌我的賢能,反造謠誣衊說我是淫邪的人。」

  繆長風道:「我們的友誼,曾受過許多謠言中傷,像楊牧就是『眾女』之一。」

  雲紫蘿說道:「狗嘴裏不長象牙,理這些群小作甚。納蘭容若這首詞不是說得正好嗎?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

  繆長風嘆道:「情者自清,濁者自濁。這話本來不錯,但水流的清濁易分,人的清濁就不是這麼容易分了。像咱們現在的形跡相依,對咱們誤會的人,恐怕不單是小人呢。」

  雲紫蘿道:「你是不是聽了一些閒言閒語?」

  繆長風道:「這倒不是。不過有些朋友出於善意的關心咱們的事情卻是有的。」

  雲紫蘿道:「我知道經過這一次咱們同上泰山之後,別人的誤會,恐怕就只有更多了。不過對於林無雙,我卻是有意要她誤會的。」

  繆長風道:「我知道,你這是一片苦心,為了成全朋友。」

  雲紫蘿道:「就只是把你也捲進是非圈中,令你受謠言之苦,我很抱歉。」

  繆長風說道:「我想起納蘭這首金縷曲,也正是由於他這一首詞,最篤於朋友之情。」

  原來納蘭容若寫的這首「金縷曲」有個故事,他這首詞是贈給好友顧梁汾的,但詞中的「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說的卻是另一個朋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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