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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九


  §第五十五回 傾吐衷曲

  楚王臺上一神仙,眼色相看意已傳。見了又休還似夢,坐來雖近遠如天。隴禽有恨猶能說,江月無情也解圓。更被春風送惆悵,落花飛絮兩翩翩。

  ──歐陽修

  原來她是從妙玉的故事,不自覺的忽地感懷身世,心裡想道:「妙玉是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我卻是獨愛梅花高格調,卻傷飛絮已沾泥。嗯,這是造化弄人,還是我自己作的孽呢?」要知由於她和楊牧這段錯誤婚姻,心中總是難免有點自卑之感。

  繆長風幾句話給她解開心中的疙瘩,她感到了好朋友「相知以心」的喜悅,抬起頭來,只見滿眼都是陽光,時序雖是初冬,在她眼前卻是春天了。她微微一笑,說道:「你的話不錯。但出於污泥而不染這七個字,我可是愧不敢當了。嗯,繆大哥,有一件事情,我始終沒有和你說過。」

  繆長風道:「什麼事情?」

  雲紫蘿道:「我和元超的事情。楊華這孩子,他,他──」

  她本來是把自己最隱秘的私事告訴繆長風的,但要說到楊華不是楊牧的骨肉之時,饒是她和繆長風的感情早已超乎世俗的朋友之上,也總還是有點感到尷尬,訥訥不能出之於口。

  繆長風打斷她的話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人生總不免有點缺陷,過去的事,那也不用大多去想它了。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我和你是這樣,你和元超,更應該是這樣。你們的事情,我已知道。還是談些別的吧。」

  雲紫蘿籲了口氣,心境豁然開朗。說道:「繆大哥,你想談些什麼?」

  繆長風道:「我剛剛想起曹雪芹寫的一首詩。紅樓夢我沒看過,這首詩我卻聽人說過。據說他寫紅樓夢最少花了十年時間,還未寫成。這首詩就是他自己訴說他寫紅樓夢時的悲痛的。」

  雲紫蘿道:「啊,有這樣一首詩嗎?我倒還沒有聽過呢,你念來給我聽聽。」

  繆長風念道: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
  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雲紫蘿默念「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兩句觸起愁思,自己也不覺癡了。

  繆長風道:「這首詩怎麼樣?」

  雲紫蘿道:「好。就是太傷感了。不過以曹雪芹的際遇,也無怪他寫出這樣傷感的詩。」

  繆長風道:「曹雪芹的身世,我所知無多,你說給我聽聽好麼?」

  雲紫蘿道:「他是八旗世家子弟,祖先幾代,都在江南做內府的織造官,那是一個既接近皇室又容易賺錢的肥缺。當時曹家在官場的地位,真是顯赫一時,康熙六次『南巡』,有五次就住在織造官署裡面。在這五次中,曹家就接了四次『聖駕』。他家的榮華宮貴,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後來曹家不知犯了什麼大罪,就像紅樓夢中所寫的賈府一樣被抄了家,一個顯赫萬分的家世,就此毀滅了,那時曹雪芹只有十多歲,在南方生活不下去,遷到北京,仍然一天天窮困下去,經常是全家食粥過日,但他還是一派狂傲派頭,稍有點錢就縱酒賦詩,有時喝多了酒錢也付不出。他的好朋友敦敏曾有一詩送他,這首詩就是寫他當時的這種生活的,我倒還記得。」

  當下念給繆長風聽道:

  「尋詩人去留僧壁,賣盡錢來付酒家。
  燕市狂歌悲遇合,秦淮殘夢憶繁華。」

  繆長風道:「一個貴公子出身的人,能夠抵受貧窮的折磨,寫出紅樓夢這樣的好書,曹雪芹也真是值得令人敬佩。敦敏這首詩雖好,可比不上曹雪芹自己寫的那首述懷詩。因為敦敏的詩只是替曹雪芹惋惜失去的繁華,意境就未必較低了。」

  雲紫蘿點頭道:「你說得不錯。」

  繆長風忽道:「曹雪芹那首詩,你最喜歡那句?」

  雲紫蘿不願吐露自己的感觸,反問他道:「你呢?」

  繆長風道:「我最喜歡的是最後兩句: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我的淺見是曹雪芹這首詩並非單純傷感,他也有令人奮發的一面!」

  雲紫蘿眼睛一亮,輕聲念道:「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心裡想道:「對呀,曹雪芹以心血寫成的書,他雖然受了十年辛苦,但他也得到了『不尋常』的成功,感到了『不尋常』的喜悅了。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這裡面不也是有著自豪的感情嗎,我怎麼只是看到感傷的一面呢?」

  繆長風接著說道:「不如意事常八九,可對人言只二三。人總難免有受到挫折的時候。但像曹雪芹這樣,不為困難所嚇到,在逆境裡仍然十年如一日的去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情,那就少了。」

  雲紫蘿眼睛裡閃露出喜悅的光輝,緩緩說道:「繆大哥,你說得真好,說下去呀。」

  繆長風道:「我只是一個常人,我不敢希望有曹雪芹那樣偉大的成就,但他的精神我是想要效法的。」

  雲紫蘿道:「對,曹雪芹可以把畢生精力放在他所喜愛的文學上,你也可以致力於你喜愛的武功上,為武學開闢新的境界。」

  繆長風道:「這對我是太奢望了,但你的鼓勵我是衷心感謝的,我還在想,咱們效法曹雪芹的精神,不僅只限於致力武功,還可以放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我的一個好朋友對我說過這樣一句話,當一個人只想到自己時,天地就狹小了。我想他這句話是說得不錯的。」

  雲紫蘿聽得出了神,半晌笑道:「繆大哥,你的話也是充滿禪機妙理。」

  繆長風笑道:「我對佛經可是一竅不通。」

  雲紫蘿道:「佛經有『當頭棒喝』,你的這番話對我也等於是。『當頭棒喝』呢。不瞞你說,我剛才聽你念曹雪芹這首詩的時候,只是從曹雪芹蹭蹬的一生聯想到自己不幸的命運。我的境界可就比你差得遠了。」

  繆長風笑道:「你別把我捧到這樣高,我說是會這樣說,做起來可還差得遠呢。但在咱們共通相識的朋友之中,卻是不乏這樣的人。」

  雲紫蘿道:「啊,你心目中所想的是誰?」

  繆長風道:「比如說,孟大哥元超就是這樣的一個。」

  雲紫蘿又是歡喜。又是自慚,說道:「不錯,他為了反清大業,百折不撓,比起他來,我是差得遠了。」

  繆長風道:「元超性情沉毅,豪氣內蘊,他站在你的面前,就像一座山一樣,令人有穩重的感覺。」

  雲紫蘿笑道:「繆大哥,你不知道,我和他和宋騰霄同在一起的時候,我們也是常常把他比作泰山的。我就是喜歡他的這種性格。」說至此處,想起往日三人同遊西湖的往事,不覺黯然。

  繆長風道:「我知道。我也是十分喜歡他的這種堅韌不拔的性格。」

  雲紫蘿忽道:「說到泰山,我倒想起一個人來了。這個人表面看來和孟元超大不相同,但卻同樣有著不怕困難的性格。」

  繆長風道:「哦,你說的是林無雙?」

  雲紫蘿道:「不錯,不知這位林姑娘現在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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