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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三


  §第四十七回 紅顏知己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琢,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裡。然諾重,君須記!

  ──納蘭性德

  風搖蘆葉,浪打蓼花;水泊煙籠,名湖霧覆。此時已是倦鳥投林、漁舟唱晚的時分了。一騎駿馬,尚在沿著高郵湖的北岸前行。

  騎者是個虯須如戟的中年漢子,這個人正是江湖上著名的遊俠繆長風。

  他在王家和群豪分手之後,就騎王元通送給他的這匹青鬃馬,追趕運棺北上的劉抗。第一天沒有碰上,現在又將是第二個白天過去了。

  揚州坐落長江和運河的交叉點,也正是高郵湖南流注入長江之處。從揚州北上,本來是走水路較為方便的,但劉抗因為運的是棺材,棺村裡裝的是假死的韓朋,韓朋服了尉遲炯的藥丸,三天之後方能蘇醒,倘若坐船的話,到時可不方便打開棺材,當著舟子將「死人」救活。而且走水路若遇意外,危險也大得多。是以劉抗選擇了沿著高郵湖北上這一條已經少人行走的荒涼古道。而他的這個選擇,也是早已告訴了繆長風的。

  繆長風騎的是王元通特地挑選給他的駿馬,走了兩天,還沒有追上劉抗,不覺頗為有點詫異了。劉抗坐的是兩匹普通馬匹拉的大車,自己駕馭。雖說有兩匹馬拉,但大車上載著沉重的棺材,按常理說繆長風走了第一天的一個下午和第二天一個整整的白天,是應該可以道得上他的。

  繆長風看看天,晚霞染紅了魚鱗似的雲層,風很柔和,高郵湖波平如鏡。心裡想道:「看天色,今晚該是個有月亮的晚上,反正錯過了宿頭,就索性兼程趕趕夜路吧。」

  主意打定,心情沒有那麼煩惱了。湖邊蘆葦高逾人頭,他騎馬馳過,時不時驚起幾隻藏在蘆葦叢中的沙鷗。黃昏鳥鳴,分外覺得寂靜。看那薄霧籠罩的湖面,宛似披上一層輕紗。無浪微風,湖水輕輕碰擊岸邊的聲音,好似柔和的音樂。繆長風不知不覺的給這清幽的景色吸引了。

  「這樣清幽的景色,倘若有個知己並轡同行,那就更是人生樂事了。」繆長風心想。

  這念頭一起,不知不覺,就驀地想起了雲紫蘿來了。

  「白頭如新,傾蓋如故。」繆長風心裡想道:「這兩句前賢的話,當真說得不錯。有的人相識了一輩子,頭髮都白了。還是並不知心,好像新相識的陌生人一樣;但有的朋友道畔相逢,停下車來,交談片刻,便是一見如故。(注:停車的時候,車蓋傾側,故曰傾蓋。喻時間之短促也)友情的深淺,原不是相識時日的長短所可衡量。我和孟元超、雲紫蘿的交情,可不正是這樣?最初我不知道紫蘿有所鐘,對她曾有非份之想,她卻是光明磊落,依然把我當作大哥看待,心無芥蒂。嗯,這份純真的友情,豈是旁人所能懂得?唉,莫說一般的人謠諑紛紜,只怕孟元超也誤解了我此際對紫蘿的情感呢。」

  「但也許是我誤解了也說不定。」繆長風想起了孟元超那既豪邁而又沉鬱的性格,心中又再思量:「他要我去照顧紫蘿,或許正因為他已經明白了我現在的心情,他把我當作一個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才會重托我呢。我若然還以為他是要為我們撮合,恐怕反而是境界太低的世俗看法了。」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白茫茫的湖水望不到盡頭,密佈湖濱的蘆葦也好像遙接天際。快馬馳過,蘆葦迎風颯颯作響,但仍是只見宿鳥驚飛,看不見人的影子。

  「怎的還是不見劉抗?」繆長風心裡想道:「這次我來揚州給王元通拜夀,總算是不虛此行。不但好友重逢,還結識了新的朋友。像孟元超和我一樣,劉抗和我也可說得是傾蓋如故了。聽說他是山東中牟縣人氏,後來才遊學杭州的。可惜我還沒有機會和他長談,他原籍中牟,或許曾經見過我的師姐。」

  風從湖面吹來,繆長風瞿然一省,喟然歎道:「三十年前的往事,就像眼前的高郵湖一樣,被濃霧籠罩,模模糊糊的我都幾乎記不清了。師姐已經死了多年,如今她墓前的野草,恐怕也高逾人頭了吧?」

  舊事塵封,記憶是早已模糊了。但師姐的音容笑貌,他一想起來,卻還是歷歷如在目前。自己當年的心情,也突然間記起來了。繆長風這才忽地醒悟,不是記憶模糊,而是因為這許多年自己歷盡滄桑,避免再去回想往事的緣故。

  回憶的幔幕撕開,時光一下子倒流,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時他還只是十二三歲的孩子。

  師姐是他師父最小的一個女兒,雖然是最小的一個女兒,但卻比他年長四歲。他初入師門的時候,他的師姐已經是一個頗懂人事的少女了。還記得最初的一兩年,他的武功還是他的師姐代父傳授的。

  由於一入師門,便受師姐照料,因此在同門之中,他和師姐也是最為親近。旁人看來,他們二人就似同胞姐弟一般。過了兩年,他的師父親自教他了,他也還是和師姐形影不離,因為他已經習慣了一有空就找師姐。

  童年的回憶是甜蜜而又有趣的,他不知不覺的想起了一件事情,他第一次和人家打架,就是為著師姐的。

  那一天,他找師姐和他上山去捉鳥兒,師姐在房裡繡枕頭,繡的是一對鴛鴦,第一隻已經繡好了,第二隻還差一隻翅膀,師姐不肯陪他去玩,他又沒有耐心看師姐繡花,悶悶不樂的跑回自己的書房。

  一個年紀比他稍長的師兄平日妒忌師姐特別和他要好的,見他敗興而歸,惡意的開他玩笑,他鄉下的風俗,童養媳的年齡大都是比丈夫大的,那個師兄就取笑他,說他是癩蛤蟆要吃天鵝肉,想做師姐的「小丈夫」。他一聽就發了火,抓著師兄,狠狠的打了一架。

  師兄給他打得面上一塊烏青,他也給打破鼻子。最後師兄打不過他,冷笑說道:「師姐明年就要嫁人啦,看你這小鬼還能老是纏著師姐?人家的丈夫不把你踢出大門才怪。」

  為了這次打架的事情,他和師兄給師父重重的責罰一頓,可誰都不敢說出打架的原因。

  想起這件趣事,他不覺暗暗好笑:「幸虧師父那時來到,否則我非和師兄再打一架不可。」

  「為什麼我給師兄取笑,就這樣發火呢?聽說師姐有了婆家,又接連幾天悶悶不樂呢?」

  他記得自己那年是十五歲,鄉下的孩子,在這個年齡,對男女之情還是不怎麼懂的。「當然不是為了男女之情,」他心裡想道:「但純粹是為了敬愛嗎?卻又似乎未必盡然。我和師姐在一起的時候就很快樂,可並不畏懼她。或許這也是一種蒙矓的愛慕吧?」

  忽地他想起來了:「我為什麼對雲紫蘿曾經那樣傾心?啊,我明白了。因為她就像我當年的師姐。相像的不是面貌,而是她們有著相同的性格。聰明懂事,又有見識。可惜師姐已經死了,否則她若和雲紫蘿相識,一定也會成為好朋友的。」

  那次打架過後第二年,他的師姐果然出閣,嫁的是山東中牟縣一家姓武的人家,以後就沒有見過面。師姐的丈夫是個反清志士,嫁過去後,在一次抗清戰役之中,夫妻倆同時殉難。算起來也有十年了。

  「十年來,我還未曾到過師姐墳前弔祭,但願找得著劉抗,可以請他帶我去找師姐的墳墓,了這心願。」

  天色漸漸黑了,一陣風迎面吹來,隱隱帶來了轔轔的車聲,打斷了繆長風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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