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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姓韓那客人默然如有所思,半晌說道:「字面看來似是風花雪月,隱隱卻有故國之思。」

  姓劉那客人道:「不錯,而且這副對聯開頭似乎衰颯,實際一轉筆間就一點都不衰颯,收拾了殘山剩水,就有冬去春來的新氣象了。是不是?」

  繆長風聽這個客人談聯論文,暗暗驚異,想道:「這兩人談吐很是不俗。尤其姓劉這人的口吻不像普通文士,卻像我輩中人。」

  姓韓那人默不作聲,姓劉的又道:「吳穀人這副對聯雖好,但我更欣賞姜白石寫的這首詞。」

  繆長風隨著他的目光注視之處望去,原來牆上還掛有一幅中堂,寫的是宋代詞人姜白石的「揚州慢」一同。詞道: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裡,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寇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後面還有幾行小字,是說明這首詞的來由的。「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黍離」是《詩經》中的一篇,周室東遷,大夫行役至宗周,見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憫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那是更明顯的「故國之思」了。

  姓韓那客人贊道:「好,詞好,這段小序也好,寥寥數十字,寫情寫景,都極感人。」

  姓劉那人道:「白石老人這首詞是在金宋交兵之後寫的。紹興(宋高宗趙構年號)三十年,金主完顏亮統兵南侵,被虞允文擊敗於採石磯,揚州亦遭戰禍。此詞作於淳熙(宋孝宗年號)三年,距離採石磯之戰已經十六年了,而揚州依然元氣未複,景物蕭條,是以白石老人有廢池喬木之感。咱們讀這首詞,倒是不可不知這個故事呢。」

  姓韓那人似乎微帶愧色,說道:「是,多謝劉兄給小弟講解。」

  姓劉那人道:「不敢。不過我是在想……」說至此處,忽地一聲長歎,喝了滿滿一杯。

  姓韓那人道:「劉兄在想什麼?」

  姓劉那人緩緩說道:「七百年前,金虜南侵,揚州遭受這場戰禍,十六年元氣未複。但這場戰禍,比起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慘酷,恐怕還是遠遠不如呢!」(按: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乃是清初清兵入關之後所幹的兩樁最大的暴行。)

  姓韓那人吃了一驚,小聲說道:「劉兄,這裡可不比咱們家裡,此處只宜於談風論月,你說這些幹嘛?這已經是一百多年之前的事情了。」

  姓劉那人冷冷說道:「酒冷了我的血可還沒冷,你是知道我的性子的,有感於中,實有不已在言者。縱使禍從口出,那也顧不了這許多了。嘿嘿,你說得不錯,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已過了百多年了,揚州今日又是一片『歌舞昇平』了哪!唉,今日要找一個有『廢池喬木,之思的白石老人,恐怕也很難了。」

  姓韓那人嚇得慌了,又不便阻止他,只好舉杯,連連說道:「劉兄,喝酒,喝酒,喝酒!」

  繆長風心裡想道:「姓韓這人膽小如鼠,不必說他。姓劉這人,倒是個值得結交的朋友。」正想過去與他攀談,忽聽得粗重的腳步聲,又來了四個客人。

  繆長風把眼望去,只見前面三個漢子體格魁梧,後面這個漢子是面黃肌瘦的小個子,和前面三人恰是相映成趣。

  這四個人一坐下來,就把桌拍得震天價響,店小二連忙過去招呼:「客官要些什麼?」

  「先給我們來一壇好酒!」坐在上首的那人說道。

  店小二吃了一驚,說道:「小店小壇的紹興酒也有二十斤。」

  「大壇的呢?」

  「四十斤!」

  為首的那人哈哈一笑,說道:「小壇的不夠喝,給我們來大壇的吧!另外五隻燒雞,十斤鹵牛肉!」店小二咋舌之下,唯唯諾諾而去。

  繆長風心裡想道:「這四個人不知是那條線上的豪客?」坐在上首那個漢子,也正在朝著他看,繆長風低下頭來喝酒,不理會他。

  鄰座姓韓那人在桌子底下悄悄拉了姓劉那人一把,示意叫他不可胡亂說話。就在此時,為首那個漢子把目光轉移到他的身上,忽地站了起來,朗聲說道:「你不是韓朋、韓大哥嗎?還記不記得小弟?」

  韓朋情知躲避不開,只好也站起來,裝作剛想起來的樣子,說道:「啊,原來是伍大哥,這可是巧遇了!」

  那「伍大哥」哈哈大笑,說道:「咱們那天在禹城的儀醪樓喝酒,不知不覺又是三年了。想不到在這裡見到了你。來,來,我給你介紹幾位朋友。這位是西門虎大哥,這位是金大鼎大哥,這位是魏慶大哥。」

  韓朋抱拳作了一個羅圈揖,說道:「三位大哥,幸會,幸會。」姓劉那人仍然坐著喝酒。他的朋友和那些人應酬,他竟似視若無睹。

  那「伍大哥」臉有不愉之色,說道:「韓大哥,這位貴友是──」

  韓朋只好和那姓劉的賠笑說道:「劉大哥,我給你介紹幾位好朋友。」那姓劉的這才站了起來,淡淡說道:「我可是個不懂應酬的寒酸,諸位莫要見怪!在下姓劉,單名一個『抗』字。」

  那「伍大哥」道:「我姓伍,也是單名一個『宏』字。我是一個粗人,但愛結交朋友。劉大哥,你不喜俗套應酬,這個脾氣和小弟正是一樣。咱們要交就交個知己的朋友。」

  劉抗仍是淡淡說道:「多承諸位青眼,在下可是不敢高攀。」

  伍宏說道:「劉兄客氣了,相請不如偶遇,我敬劉兄一杯。」

  劉抗冷冷說道:「用杯子喝酒不過癮,要喝就喝一壇。酒保,給我照樣來一壇四十斤裝的紹興酒!」

  那面黃肌瘦名叫魏慶的小個子笑道:「伍大哥,你平素自誇酒罈無敵,今兒可碰上對手啦!」

  此時伍宏要的那一壇酒早已送到,伍宏哈哈笑道:「妙極,妙極!難得劉兄這樣海量,小弟自當奉陪。老魏,你的酒量也很不錯,咱們就和劉兄一同喝酒吧。劉兄,你喝多少我們就喝多少,好不好?」原來這個魏慶酒量雖不如他,內功卻甚深湛,有辦法可以千杯不醉,他把魏慶拉上,那是恐怕自己的酒量萬一不及劉抗,還有魏慶可以贏他。

  劉抗說道:「很好,不過你們兩位和我賭酒,我也該找個朋友作陪。咱們各喝各的。」

  「各喝各的」,言下之意,就是你和你的朋友喝酒,我和我的朋友喝酒,我可不願與你攀交。

  伍宏眉頭一皺,卻佯作不懂他的意思,眉頭一皺之後,隨即哈哈笑道:「好極,好極,這就更熱鬧了!劉兄這麼說,韓兄的酒量想必也是很好的了。那麼就是我們兩個對你們兩個吧!」

  韓朋連忙搖首道:「你們賭酒,我的酒量可是不行!」

  魏慶一手把那壇紹興酒舉了起來,說道:「大家不用客氣,這壇酒先給你們喝!」口中說話,振臂一擲,那壇酒已是朝著劉抗飛了過來。

  劉抗伸出一雙筷子,酒罈飛到,筷子在壇邊輕輕一擦,向後一伸,酒罈隨著他的筷子滴溜溜的滾動,平平穩穩的落在桌上,酒罈是早已打開的,酒可沒有濺出半點。

  這是武學中「四兩撥千斤」的上乘本領,看得伍宏等人都不禁吃了一驚。劉抗這一手不僅是炫露武功,他不用手接,乃是表示不願和對方結交朋友之意。賭酒就是賭酒,要套交情可是不成。

  繆長風心裡想道:「這個人想必路道不正,是以劉抗才一點不給他們面子,但他這個姓韓的朋友卻似乎對那四人頗為奉承,劉抗找他作為配角,這場賭酒只怕未必能賭得成。」

  心念未已,只見劉抗要的那壇酒亦已送到。劉抗依樣畫葫蘆的把酒罈舉了起來,說道:「來而不往非禮也,這一壇酒還給你!」但擲壇的方式不相同,他是把酒罈拋了起來,呼的一掌擊出,把酒罈擊得飛向伍宏那邊的。

  四人之中,本來以魏慶的內功造詣最深,但伍宏乃是「老大」,若由魏慶代接,於他的面子可不好看,只好硬著頭皮,力貫雙臂,接那酒罈。

  只聽得「卡喇喇」一片響,伍宏接下酒罈,放在桌上,但他坐的那張椅子,四條腿卻都斷了。原來這酒罈乃是劉抗以掌力推來,伍宏接壇之時,掌力若是向前推出,罎子必定破裂,是以他必須一碰著罎子就把掌力縮回,兩股力道加在一起,他坐的那張椅子如何禁受得起?好在他早有準備,椅腳一斷,他已紮穩馬步,這才沒有跌倒,但也是輸了一招了。

  伍宏面紅耳赤,只好說道:「劉兄好功夫!」劉抗冷冷一笑,道:「伍兄神力驚人,這樣堅實的紅木椅子竟是不堪伍兄一坐,小弟更是佩服。」聽來似是稱讚,其實乃是嘲諷。伍宏輸了一招,只能氣在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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