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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雲紫蘿面上一紅,心中卻是無限辛酸:「騰霄,原來你也不能諒解我。」勉強笑道:「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但這些陳年往事,還提它幹嘛?唉,我已經是歷盡滄桑了。你喜讀詩詞,這兩句詞想必你曾讀過:舊夢封塵休再啟,此心如水只東流。」

  宋騰霄心道:「你倒說得這樣輕鬆。」於是也勉強笑道:「就只怕有一個人忘記不了。紫蘿,你知道我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的,請你原諒我要向你打聽一個人了。」

  雲紫蘿當然明白他要打聽的是什麼人,心頭卜通一跳,果然便聽得宋騰霄說道:「聽說你曾參加泰山之會,不知你在那裏可曾見到了孟元超?」

  雲紫蘿強忍悲酸,說道:「見著了。不過只是我見著他,他可沒有見著我。」

  宋騰霄忍不住說道:「紫蘿,你為什麼不肯和他見面?你知不知道這十年來他是怎樣的在想著你?

  「孟大哥沒有告訴我,但我是知道的。在小金川的時候,他恨不得每天都有廝殺。我懂得他的心情,因為在你死我活的廝殺中沒有空暇讓他回憶往事,免受許多痛苦的折磨!

  「在空閒的日子裏,他常常獨自發呆。春秋多佳日,小金川的春天和秋天尤其美得令人心醉。春天的時候,漫山遍野都是野花,有紅裏參白像大紅瑪瑙的茶花,有桃紅花瓣包著金絲花蕊的杜鵑花,有青綠花蕊鑲著乳白花瓣的報春花。密密叢叢,到處都是。秋天的時候,楓林參染,紅得像潑天大火,紅得像遍野塗脂,又是一番光景。而天高氣爽,更是宜於打獵的天氣。可是每一次我和小師妹去採摘野花,去森林打獵,邀他作伴,他總是不肯和我們同去。為什麼?我想你是應該懂得他這份心情的。他是怕觸景傷情啊!在蘇州的時候,咱們三人常在春秋佳日出遊;在小金川,同樣的是三個人,有我,有他,但卻少了一個你了!」

  宋騰霄替好友訴說相思,或許這正是所謂「借他人酒杯,澆自己胸中的塊壘」吧?他所描繪的孟元超的心情,或多或少也正是他體驗過的。是以他說得充滿了感情,說得雲紫蘿在不知不覺之間,眼眶也都濕了。

  雲紫蘿抹了抹臉上的淚痕,過了好一會,黯然說道:「物換星移,十年來的變化縱然不是滄海桑田,也是物是人非了,現在你告訴我這些,已經遲了!」

  宋騰霄說道:「現在還不太遲!紫蘿,請你恕我唐突,我可要把心裏的話說出來了。不錯,在孟大哥和你分手之後,你是有了丈夫,有了兒子,似乎是太遲了,但現在又不同啦,楊牧雖然在人間,但你的手上卻已有了他的休書了!」

  雲紫蘿緩緩說道:「有一件事情,或許你也未曾知道?」

  「什麼事情?」

  「在泰山之會,我不但見著元超,也見著了新任扶桑派的掌門人林無雙。他們兩人是在一起的,我知道他們是十分要好的了!」

  宋騰霄半信半疑說道:「或許是你的猜疑吧?」

  雲紫蘿嘆道:「你怎的這麼說?難道我還會多心?我是誠心誠意希望元超和這位林姑娘能夠結合的啊!他們才真正是彼此適合的一對!」

  宋騰霄呆了一呆,忽地望著雲紫蘿說道:「你希望他們結合,那麼你,你和這位繆先生——」

  雲紫蘿甚為難過,心裏想道:「想不到連騰霄竟也疑心我和長風有甚私情。難道身為女子,除了丈夫之外,就不能再有朋友麼?」當下柳眉微蹙,澀聲說道:「騰霄,你問這是什麼意思?我和長風是異姓兄妹,就像你我從前一樣。」她和宋騰霄小時候雖然沒有正式結拜,可也常常以兄妹相稱。雲紫蘿的言外之意,當然是向宋騰霄表白,她是不會嫁給繆長風的了。

  宋騰霄卻是另外一種想法,本來不想說的,忍不住還是說了出來。

  「紫蘿,請你恕我直說,我看恐怕不大一樣。」

  「什麼不大一樣?」

  「咱們從前以兄妹相稱,朝夕一起,那時大家還是未成年的大孩子,不怕有人閒話。」

  「哦,那麼你的意思是說,我現在和繆長風常在一起,那就一定會有人閒話了?」

  宋騰霄不覺有點尷尬,說道:「紫蘿,我知道你是個敢作敢為的女子,不怕別人閒話,但孟大哥是最關心你的人,只怕他不願你給人說閒話。」

  好朋友卻不能諒解自己,雲紫蘿不禁有幾分氣憤,更有幾分傷心,淡淡說道:「騰霄,你呢?你也坦白和我說吧!」

  宋騰霄感到她咄咄逼人的辭鋒,苦笑說道:「我也不願意你給人說閒話。不過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是只能望你好自為之了。」頓了一頓,接著又道:「紫蘿,我不知道你是否懷念以往的日子,我卻是常常希望咱們三個人還是能夠像從前一樣的。但願我們能夠找得著元超,把事情弄個明白。說老實話,我可不敢相信,他會這樣快就愛上了別人。」言外之意,自是希望雲紫蘿能夠等待孟元超,希望他們兩人結合。不過,他一時說溜了口,卻沒想到,他說這話也是大大傷了雲紫蘿的自尊心了。他說他不相信孟元超會這樣俠愛上別人,豈不是暗中含有責備雲紫蘿之意?

  雲紫蘿難過極了,強自忍住,說道:「騰霄,多謝你的關心,能懂得怎樣處理自己的事情的。但你也不必為我操心了,我盼望元超能得佳偶,但不管他和那位林姑娘怎樣,我,我和他……啊,不如這樣說吧,咱們三個人都是不能像從前一樣過活了。過去了的就是過去了,不會再回來的了。我是個薄命人,好在還有個孩子,從今之後,孩子才是我至親至近的人,誰也不能替代他了。騰霄,我言盡於此,你懂了麼?」

  宋騰霄當然是懂得她的意思的,她是說從今之後她只能母子相依為命,今生是決不會再嫁的了。聽了這話,他也不禁深深的為雲紫蘿難過了。

  宋騰霄嘆了口氣,說道:「紫蘿,你又何必如此自苦!但咱們要說的話都已說了,我也應該走啦。」

  宋騰霄走出樹林,呂思美低聲問道:「怎的就要走了?你們十年不見,為何不多敘一會?嗯,宋師哥,我不會多心的。」最後這兩句話,就像琵琶輕撥的顫音,又輕又快,不是用心靜聽,就會聽不清楚。呂思美說了之後,臉上泛起一片紅霞。

  宋騰霄苦澀的心頭感到一絲甜意,在她耳邊說道:「小師妹,你真好。過去我常想著回家,現在我卻是想和你再回小金川了。」呂思美臉上綻出笑容,可還是有點擔憂,問道:「雲姐姐和你說了些什麼?我看你好像有點悶悶不樂。」宋騰霄道:「沒什麼,咱們走吧。路上我會告訴你的。」

  雲紫蘿望著他們的背影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心中無限辛酸。她知道和孟元超的愛情固然是不能恢復,甚至和宋騰霄的友情也不能恢復了。想不到兒時的好朋友也是這樣的不能諒解自己,雲紫蘿難過得心頭如墜鉛塊,想道:「我還希望他們三個人成為好朋友呢,唉,如果元超也不能原諒我,我還有什麼勇氣再活下去!」

  ***

  當雲紫蘿傷心於不能獲得好友的諒解的時候,繆長風在蕭夫人自以為是「良言」的勸告之下,也是同樣的感到難堪。

  蕭夫人道:「我本來希望你們結合的,但現在她的丈夫未死,你可得為她著想了。不錯,楊牧是給了她休書,但夫妻畢竟總是夫妻,過了幾年,大家的氣平了,未必沒有破鏡重圓之日。」

  繆長風苦笑道:「你不用擔心,我和紫蘿只是異姓兄妹,人生得一知己可以無憾,我非常珍惜她的這份友情,我是決不會對她有非份之想的了。」

  蕭夫人道:「你知道我不是迂腐的人,但你我可以不受禮法拘囿,別人卻未必能像你我一般。你和紫蘿太親近了,總是會惹起別人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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