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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史紅英笑了笑,看了看孟元超,又再說道:「但這件事情對你來說,恐怕卻是最重要的了,因為楊牧的夫妻公案,牽涉了你在內。」

  孟元超不願說謊,答道:「不錯,我是想早日探明真相。」

  「聽說你是為小金川的義軍聯絡各路英雄的,是嗎?」

  孟元超瞿然一省,恭恭敬敬的又再答了一個「是」字。

  「那麼你現在準備上那兒?是泰山還是太湖?」

  「這,這個,我──」史紅英的這個問題突如其來,孟元超一時間倒是不禁躊躇難決了。

  「你一時未曾想好,那也無須立即答我。經過深思熟慮之後,再行定奪,也還不遲。」說至此處,史紅英若有所思,停了一停,給孟元超換了一杯熱茶,然後才接下去說道:「泰山之會,各路英雄,都會到場,你要替義軍聯絡他們,這是一個好機會。但我也可以想像得到,這件公案,一日未曾查個清楚,你就一日難以安寧。所以,你若是先要到太湖訪查楊夫人的真相,那,那也好。」

  她說的是「也好」二字,不言而喻,她是希望孟元超先赴泰山之會的。

  孟元超一陣迷茫,半晌道:「多謝幫主關心,告訴我這許多事情。時候不早,我想告辭了。」

  史紅英道:「不錯,不論是上泰山還是往太湖,你可都得趕路。好吧,那我也不挽留你了。」

  孟元超走出金家,悵悵惘惘的獨自前行,心中翻來覆去只是想著一個問題:「我應該到那裡去?」

  八載相思,當面錯過,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了雲紫蘿的消息,還能再錯過麼?

  可是若果錯過了泰山之會,以後就要逐一去拜訪各路英雄。還未必見得著,這就更是失時費事了。

  孟元超本來是一向很有決斷的,但此際卻是給這個問題困擾,大感躊躇,意亂情迷了!

  ***

  「我應該到那裡去呢?」困擾著孟元超的問題也同樣的在困擾著雲紫蘿!

  那日清晨,在她避免和孟元超見面之後,她踏著故鄉的泥土惘惘前行,就像孟元超現在一樣,反復的想著這個問題,不敢回頭,但卻肝腸寸斷了!

  夫家不能回去,愛子被人搶走,母親下落不知,情人又不敢晤面。「大地雖大,何處是我容身之地?」雲紫蘿想到傷心之處,不覺珠淚潸然,雙腿如同墜了鉛塊一般,不知道應該怎麼走了。

  正在雲紫蘿柔腸寸斷,惘惘前行之際,有一個趕早市的農家少年,挑著兩籮青菜對面走來,看見了雲紫蘿,忽地「咦」了一聲,就在雲紫蘿的面前停下了。

  雲紫蘿被他這麼一聲驚醒,抬頭一看,見是一個膚色黝黑的壯健少年,依稀似曾相識,一時間卻想不起他是何人。

  那少年呆了一呆之後,放下菜籮說道:「你不是雲姑姑嗎,你回來了?我是小牛兒呀,你不記得我了?」

  雲紫蘿笑道:「原來你是小牛兒,記得我離家的時候,你還是個鼻涕蟲呢,現在這麼大了,你媽可好?」

  原來這個小牛兒就是她的鄰家王大媽的兒子,她們母女離家之時,曾經托過王大媽看管園子的,那時小牛兒不過七八歲的年紀。

  小牛兒有點不好意思,笑道:「雲姑姑,聽說你嫁了一個北方很出名的人,我以為你已經忘記了我們了,這許多年都不回來看看我們。嗯,讓我算算看,那年是丙子年,已經足足有了八年多啦!」

  雲紫蘿雖然正在傷心,但見了這個鄰家的孩子,也還是感到了意外的歡悅的,笑道:「我怎會忘記你呢?對啦,我正想找你媽,但恐怕她還沒起床,不敢這麼早去吵醒她,碰見了你正好,這點銀子,不成敬意,請你帶回家去,替我多謝她老人家。」

  小牛兒漲紅了臉,說道:「多謝什麼?這許多年來,我們母子忙於幹活,你家的園子我們可沒有替你好好照料呢。這銀子我不能要!」

  雲紫蘿道:「你一定得要,我因為來得匆忙,沒帶禮物,就當作是給你媽買東西吃吧。」

  小牛兒推辭不掉,只好收下,說道:「你回過家裡沒有,為什麼這樣早又出來了?孟大哥已經回來了,你知道麼?」

  雲紫蘿一陣傷心,說道:「知道,我已經見過他了。我這次只是來看一看的,我還有緊要的事情,所以不能在家裡多住了。」

  小牛兒詫道:「那有這樣快就走的道理?」驀地想起母親和他說過,說是孟大哥和城裡的那個宋大哥從前都是歡喜這個「雲姑姑」的。十五六歲的少年正是初懂男女之事的時候,自作聰明的想道:「啊,我明白了,她已經嫁了人,當然是不方便和孟大哥一同住在家中了。但她為什麼不和丈夫一同回來呢?」小牛兒很想問這個問題,可又不知該不該問,睜大了兩隻眼睛看雲紫蘿。

  雲紫蘿強忍心酸,說道:「小牛兒,你不明白的,我是非走不可!」

  小牛兒裝作很懂事的樣子,說道:「我明白的。村塾的老師說過,說是像你這樣知書識禮的女子要守什麼三從四德的,出嫁之後就要順從丈夫,對不對?你有了夫家,所以就不能在母家住下了?」

  雲紫蘿給他弄得啼笑皆非,說道:「小牛兒,你要趕早市,我也要趕路,下次我再回來看你。記著替我問候你媽!」

  雲紫蘿正要走,小牛兒忽道:「雲姑姑,你再留一會,有一件事情,我還沒有告訴你呢!」

  雲紫蘿道:「什麼事情?」

  小牛兒道:「是一個姓蕭的女子,大約有十七八歲年紀,她是和一個姓邵的男子一同來的。但那男子沒有說話,只有她說。」

  雲紫蘿心中一動,連忙問道:「姓蕭的女子?她說什麼?」

  小牛兒道:「她說她是你家的親戚,特地來找你的。我告訴她你們母女都已經走了許多年了,她很失望。」

  雲紫蘿道:「她有沒有告訴你她住在什麼地方?」

  小牛兒搔搔頭皮,說道:「她說她住在太湖的一個什麼山上,這個山有個西字的。我當時記得很清楚的,現在忽然忘記了。」

  雲紫蘿笑道:「是不是西洞庭山?」

  小牛兒道:「對,正是西洞庭山。哈,我又記起來了,她當時好像料得到我會忘記這個山名似的,她說要是你一時記不起來,你只須對她說,我已經回到爹爹的家裡,她就會知道的。我當時還覺得奇怪呢,子女回來,當然是回到爹爹的家裡,這還用說嗎?」

  雲紫蘿笑道:「我知道了,小牛兒,多謝你啦。回去記得替我問候你媽。」

  這個消息,給雲紫蘿帶來了意外的歡喜,與小牛兒分手後,她迎著初升的朝陽,心底的陰霾也好像在陽光下消失了,心裡想道:「這可真是應了一句老話: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這姓蕭的女子一定是我那個從未見過面的表妹。我正愁無地容身,如今我卻可以暫時去投靠姨媽了。」

  原來雲紫蘿的母親有個堂妹,嫁在太湖西洞庭山的蕭家,丈夫蕭景熙,也是武林中頗有名氣的人物。

  兩姐妹一個嫁在南方,一個嫁在北方,又因雲紫蘿之父雲重山早已秘密加盟義軍,是以兩姐妹在婚後就一直未通消息。後來雲重山在北方站不住腳,攜妻帶女,來到蘇州,固然是由於有好友宋時輪家住蘇州,另一方面,也是由於太湖就在蘇州附近,搬到蘇州,久不見面的姐妹,就可以重聚了。

  不料當他們前往西洞庭山尋親的時候,才知道蕭家的人已經遷往他方,不知去向。

  雲紫蘿來到蘇州那年不過八歲,那次只是她的父母前去尋親,她並沒有同往。在她的腦海裡對這個姨媽毫無印象,那次尋親的事情,她的父母對她說過,她也沒有放在心上。是以後來在她父親去世之後,孟元超來了,她也沒有和孟元超說過。

  在未碰見小牛兒之前,雲紫蘿甚至不知道她有這個表妹,但既然這個來找她的女子姓蕭,自稱是她的親戚,家又住在太湖的西洞庭山,當然是她的表妹無疑了。

  「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小牛兒說我的表妹不過十七八歲,那麼我來蘇州的時候,她還沒有出世呢。想必她來找我的時候,對一個從未見過面的表姐,也一定是懷著好奇的心情。現在可又輪到我去找她了。不知她結了婚沒有?姨媽肯讓她與那個姓邵的男子同來,想必是她的未婚夫吧?」雲紫蘿心想。

  雲紫蘿急於會見姨媽表妹,當天中午,就趕到蘇州,雇了一隻小舟,在萬年橋下放舟入湖。太湖三萬六千頃,湖跨江浙兩省,煙波浩淼,極目無際,比起雲紫蘿曾經遊過的西湖,景象又是大大不同了。

  扁舟出了胥口,但見萬頃茫茫,水天一色,湖中七十二峰迤邐迎來,有如翡翠屏風,片片飛過,空靈縹緲,煙嵐橫黛,景色奇麗,難以言宣!縱目煙波之際,雲紫蘿不覺胸襟一爽,逸興遄飛,多日來的鬱悶全都消了。心裡想道:「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這才是人生應該追求的境界!這許多年來,我關在家中,就像籠子裡的鳥兒一樣,連胸襟都幾乎變得狹窄了。」

  忽聽得琴聲泠泠,遠遠傳來,隨即聽得有一個人按著節拍而歌道:「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含情,遣誰聽?煙斂雲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

  雲紫蘿放目遙望,只見一時扁舟,順流而下,船上有兩個人,一個是身著黃衫的漢子,一個是披著純白狐裘的少年。彈琴朗吟的是那個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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