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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千重劍氣消魔焰 一片柔情斷俠腸(3)


  金世遺緩緩說道:「我答應你的事情,都已做了,從今之後,咱們可以各走各的路了!你要是願意的話,咱們還可以兄妹相稱,你要是不願意的話,那也就算了!」

  厲勝男面色大變,厲聲叫道:「好,好!你走吧!總有一天,我要你跑回來,跪在我的面前,向我哀求!」

  金世遺這一番話雖然說得極為平靜,但心中卻是痛苦萬分,這一番話是他經過了無數個不眠之夜,數十百次思量,才下了決心要向厲勝男說的,現在終於是說出來了!但想不到經過深思熟慮,說出來之後,仍然是感到這麼痛苦!

  他不敢再看厲勝男的面色,他不敢再聽厲勝男的聲音,怕的是自己支持不住,決心又會動搖,他拋下了那半部武功秘笈,轉身便走,再也不敢回頭!

  天空中突然響起霹靂,雷鳴電閃,大雨傾盆,金世遺給大雨一沖,稍稍清醒,心道:「這場雨正下得合時,他們不必費氣力去救火了。這個時候,他們該回轉少林寺了吧?」「每一個人都有他要去的地方,我呢,我現在應該去哪裡呀?」

  在閃電的亮光中,遠遠望見少林寺最高的建築物──金剛塔,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已走近了少林寺了。金世遺猛然省起,他原來是要到少林寺去看谷之華的!

  他向前走了幾步,忽地又向後倒退幾步,心底下自己對自己說道:「不可,不可!沁梅今天沒有在千嶂坪,一定是在寺中陪伴之華,這個時候,我還不宜於見她!」

  金世遺回頭走了幾步,再想道:「我決心和勝男決裂,為的什麼?不是要使之華明白我的心跡麼?她現在一定難過得很,可以安慰她的,只有我一個,我卻為何要畏首畏尾,不敢早去看她?」想到此處,又回過頭來,向少林寺行去,但只不過行了幾步,心中卻又想道:「她正陪著重病垂危的曹錦兒,那曹錦兒恨我切骨,我這一去,她見了我必定生氣,說不定就此嗚呼哀哉,豈不令之華更為難過?而且少林寺人多嘴雜,也不是談心之所。罷、罷、罷,我還是再忍一些時候,待她經過了這場風波,創傷稍愈之後,再去看她!」

  雨下得越發大了,金世遺心中也似有漫天風雨,亂成一片。本來他所想的也很有理由,但在他心底深處,這時不去少林寺似乎還另有一個原因,那是他連想也不敢想的。連他自己也不明白,在和厲勝男決絕之後,不敢即刻去見谷之華,這究竟是為了谷之華呢?還是為了厲勝男?或者只是由於自己心底隱隱感到的惶恐心情?金世遺終於還是向少林寺相反的方向走了,他在漫天風雨之中孑然獨行,但感一片茫然,自從他和厲勝男相識以來,他便一直為了不能擺脫她而煩惱,如今是擺脫了,他似乎感到了一陣輕鬆,但隨即又似乎感到另一樣深沉的煩惱。好像一個人突然不見了自己的影子,禁不住惘然如有所失。

  忽地有一條黑影從他旁邊數丈處掠過,風雨中天色陰暗,那條黑影又快得異乎尋常,若非金世遺自幼練過梅花針的功夫,目力特佳,幾乎就要給他毫無聲息地溜過。

  金世遺吃了一驚,猛然醒覺,喝道:「姬曉風,是你!」姬曉風不得不停下步來,回頭說道:「金大俠,是你!上次多蒙釋放,姬某這廂有禮了!」金世遺道:「你鬼鬼祟祟的幹什麼?」姬曉風道:「我找師父,我知道你們都憎恨他,可是他到底是我的師父,他受了傷,我不能不找他。」金世遺道:「想不到孟神通竟有你這個忠心徒弟,他也應該瞑目了。」姬曉風驚道:「你說什麼?」金世遺道:「你不必再找了,你師父已經死了!他一生不知殺了多少人,如今被仇家所殺,這正是天道好還,報應不爽,你也不必為他哀痛了。你趕快走吧,少林寺的人就要回來了,我可以放過你,他們未必肯放過你!」說到這裡,果然已聽到遠處有紛亂的腳步聲。

  姬曉風急忙溜走,金世遺不願與馮琳這些人碰頭,遙望少林寺歎了口氣,心道:「待之華回轉邙山,我再去見她吧。」加快腳步,也冒著暴風雨走了。

  谷之華在病榻旁邊,陪伴著曹錦兒,心情本已陰沉,更兼風雨如晦,更增傷感,曹錦兒似是迴光返照,忽地掙扎坐了起來,靠著床壁,問道:「有消息麼?」谷之華道:「沒有。」曹錦兒歎口氣道:「我只怕等不到好消息來啦,不過,這次有唐大俠主持,我是放心得很。我不放心的只是你!……」

  谷之華吃了一驚,道:「師姐不放心什麼?」曹錦兒氣吁吁的咳了兩聲,沉聲說道:「之華,我要你答應兩件事,否則我死難瞑目。」谷之華道:「請掌門師姐吩咐。」曹錦兒握著她的手道:「第一件,你一定要接任掌門,本派能否中興,全仗望你了!」谷之華道:「這個,這──」曹錦兒雙眼一翻:「你,你,你當真要教我失望麼?」谷之華道:「這個,我,我盡力而為,受命便是。」曹錦兒方始露出一絲笑意,道:「好,這才是我的好師妹。」谷之華扶著她喝了一口參湯,她喘了一會,又再說道:「第二件,這、這,我或者是要強你所難了,你、你、願不願意答應在你,但,我、我卻是不得不說!」谷之華道:「師姐但請吩咐,不管什麼為難之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曹錦兒道:「本派是六個正大門派之一,你既答應接任掌門,我望你重視這邙山派的掌門人身份,不要再與那魔頭來往!」曹錦兒掙扎著一口氣說了出來,睜大了眼睛看她,咳個不停。

  谷之華一聽,當然知道她所指的魔頭乃是金世遺,不禁又羞又惱,橫起了心腸說道:「師姐放心,我這一生決不嫁人!」話是說了,淚卻倒流,心中如割!

  曹錦兒咳了幾聲,含笑說道:「這,我就放心了,不過不嫁人嘛,這也不必……」正要再說下去,忽聽得風雨之中,似有喧鬧之聲。曹錦兒驚道:「出了什麼事情?難道,難道是孟、孟神通殺進來了?不、不會有這樣的事吧?你、你叫沁梅去問問看。」曹錦兒雖說是信賴唐曉瀾,但今日之戰,關係太大,她又病在垂危,一有風吹草動,便禁不住疑鬼疑神。

  谷之華尚未走出房門,只聽得白英傑已在高叫「師姐」,匆匆忙忙地撞進門來!

  曹錦兒忙問道:「英傑,什麼事情?」白英傑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曹師姐,大喜大喜!」曹錦兒道:「喜從何來?」白英傑道:「那孟、孟神通已是不能活命了,咱們的翼師兄親自打了他一鐵拐!」曹錦兒呆了一呆,道:「此話可真?」白英傑道:「千真萬確,千嶂坪已經有人報信來了,唐大俠他們隨後就到!」這白英傑乃是留守少林寺的邙山派弟子之一,他從監寺那兒聽到了這一個消息,趕忙來報,一時來不及講述詳情,便把翼仲牟打了孟神通一拐之事提出來先說,聽起來,卻似是孟神通給翼仲牟打死了。

  這麼一說,曹錦兒反而不敢相信,睜大了眼睛,喃喃自語道:「真的?真的?」話猶未了,只見馮琳也已匆匆跑來,一進門便哈哈笑道:「曹大姐,貴派的大仇已報,那、那孟神通是再也不能活命的了!」原來馮琳惦念女兒,所以一見大局已定,便先跑了回來,她礙著谷之華的面子,也像白英傑一樣,出口之時,將「孟老賊」三字改成了孟神通。

  谷之華這時心如浪湧,她父親作惡多端,死於非命,早已在她意料之中,但如今親耳聽到了這個消息,仍是禁不住心頭震動。

  曹錦兒道:「那老魔頭死在誰人手上?」馮琳道:「他被曉瀾震傷了三陽經脈,其後又給翼幫主打了一拐,再又給痛禪上人打了他一串念珠,現在雖然尚未斃命,但決不能再活十天了。曉瀾和痛禪上人都是這樣說的,所以才讓他逃去。」曹錦兒道:「為什麼讓他逃去?」馮琳道:「痛禪上人說,念在他也是一位武學大師,反正不能活了,就讓他自行斃命吧。」馮琳他們都還未曾知道,孟神通已給厲勝男殺死,連屍體也已化成血水了。

  曹錦兒道:「那麼,這老魔頭是死定了?」馮琳道:「死定了!」曹錦兒雙眼一翻,突然哈哈大笑,馮琳聽得笑聲有異,吃了一驚,忙道:「曹大姐,你怎麼啦?」笑聲突然中斷,馮琳上前一摸,已是氣息毫無,曹錦兒竟是笑死了!

  谷之華號啕大哭,馮琳道:「你師姐死得歡歡喜喜,人誰無死,難得她死得如此快樂,你還哭什麼?」谷之華半是哭她師姐,半是為她自己的身世而流淚,馮琳越勸,她哭得越是傷心。

  沒多久,唐曉瀾、翼仲牟、痛禪上人等人都已回來。聽得曹錦兒的死訊,都擠進房來弔唁。

  痛禪上人、唐曉瀾夫婦,和幾位與邙山派交誼甚厚的掌門人,依禮節瞻仰了曹錦兒的遺容之後,房中留下谷之華和邙山派的幾位女弟子,給曹錦兒裝殮,李沁梅雖然不是邙山派的人,但她見谷之華哀痛異常,也留在房中陪她。

  各派首腦人物更換了衣裳,到結緣精舍與痛禪上人敘話。這時,少林寺派出去搜查的弟子,已發現了寇方皋的屍首,回來報信,眾人聽了,都是喜上加喜。雖然死了個曹錦兒,但武林的大害已除,御林軍統領和大內總管又相繼斃命,各正派中人,都可以放下心頭大石了。

  可是少林寺幾位護寺禪師,卻都是眉心深鎖,非但看不出半絲高興的樣子,卻反而面有愧色。馮琳心中一動,問道:「适才我在途中,見一個人在風雨中疾奔,模樣似是姬曉風,可是這廝乘虛偷入了少林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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