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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她將谷之華安置在靜室之中,吩咐李沁梅和鍾展好生看護,便去給那幾個受傷的武當弟子療傷。

  李沁梅在谷之華耳邊喚了幾聲姐姐,谷之華哪裏會答應她,李沁梅淚盈雙睫,低聲說道:「谷姐姐真可憐!」

  鍾展道:「痛禪上人說她並未受傷;只是一時昏迷未醒,待痛禪上人回來,自能解救,師妹不必心焦。」

  李沁梅道:「你哪裏知道我的心事?我恨不得早一刻能與她說話,我有許多事要問她。嗯,這幾年來我寂寞死了,找不到一個可以和我談談心事的人。」

  鍾展神色黯然,強笑說道:「這麼說我倒真羨慕你的谷姐姐了,她與你相處的時日不多,你已把她認作平生知己。咳,真是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緣份,強求不來的!」

  李沁梅呆了一呆,道:「師哥,你、你說什麼?」

  鍾展道:「我說各人有各人的緣份,勉強不來。比如說咱們自幼一同玩耍,一同長大,但在你的心目中,我就比不上,比不上她!」

  鍾展平素不善辭令,但這一段話乃是他有感而發,卻是說得極為誠摯,且又帶著幾分激動,幾分辛酸。李沁梅天真無邪,過去由於金世遺佔據了她整個芳心,因此一直未曾覺察到鍾展對她的心意。這時驀然聽到鍾展辛酸的話語,細嚼他話中含意,方知這位師兄對自己竟也是一片癡心。鍾展這段話明裏是說羨慕谷之華,暗裏則是指金世遺。是李沁梅對金世遺生死難忘的感情,令得他既羨且妒。

  晚風中吹送來一片花香,月亮從窗外的繁枝密葉之中探出頭來,窺伺他們。銀白色的月光下照見李沁梅微帶紅暈的杏臉,鍾展卻低下頭來,不敢望她。

  李沁梅默然無語,她倚著窗戶,出神了好一會,忽地說道:「師兄,我知道你在關心我,我很感激你。正因為咱們自幼一同玩耍,一同長大,我早已把你當作家人一般。沒有什麼人可以代替你,我也從沒有想過要將你去比什麼人。但我對谷姐姐另有一種情份,我歡喜她,我敬佩她,我可憐她,嗯,你,你明白麼?」

  鍾展黯然道:「我明白的。只是,只是……」

  李沁梅道:「只是什麼?」

  鍾展嘆口氣道:「唉,還是不說的好。你明白我的心意,那就行了。」

  李沁梅說的是谷之華,實在則是訴說自己對於金世遺的情感,這,鍾展當然也明白。他本來想拿「人死不能復生」之類的話去勸解她,但李沁梅沒有明白說出金世遺的名字,他這些話語也就不便出口了。

  李沁梅心亂如麻,就在此時,他們二人所不敢提到的那個名字,忽然從谷之華口中說了出來。谷之華像是在夢囈一般,低低地喚了兩聲:「世遺,世遺!」

  聲音雖極含糊,李沁梅卻是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怔了一怔,急忙走近床邊,推一推谷之華的身子,叫道:「姐姐,醒來!醒來!」

  谷之華並沒有醒,轉了個身,仍然用夢囈一般的聲音喚道:「世遺,世遺,別離開我……哦,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你,你,你說得對,你別走啊!」

  李沁梅心頭一震,在她的「靈府穴」一戳,道:「谷姐姐,你說什麼?是我在你的身邊,你以為是誰?」

  谷之華身軀微微顫動了一下,雙眼緊閉,夢囈般的聲音也停止了。李沁梅本來是給她解穴的,卻不料反而令她再度昏迷。

  原來剛才馮琳用紅教的「大藏解穴神功」給谷之華解穴,雖然沒有立即見效,但卻刺激了她的神經,令得她在全然無知無覺的狀態中有了一絲知覺,陷入了一種矇矓的昏迷夢境中,矇矓中感到似是有人在她的身邊,因此自自然然就喚出了她最思念的人的名字。只因孟神通的點穴法與正宗的武學截然相反,所以李沁梅給她解穴,弄巧反拙,反而又令她失了知覺了。

  李沁梅失魂落魄的呆在一邊,忽聽得鍾展說道:「我以為那是多嘴的江南胡說八道,原來這、這竟是真的。」

  李沁梅道:「師兄,你、你說什麼?江南他、他說什麼?」

  鍾展道:「江南說金世遺生前對她一往情深,在上次的邙山會上曾為她竭力辯白,而今看來,谷之華對他也是念念不忘,唉,只可惜,只可惜人死不能復活!」

  李沁梅叫道:「嗯,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過了半晌,她卻又忍不住問道:「上次邙山會上,那是怎麼一回事?」

  錘展道:「如今已是一死一生,這件事還提它做甚?唉,還是不要說吧!」

  李沁梅叫道:「不、不!他們兩人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凡是關於他們的事情我都想知道,你、你還是說吧!」

  上次邙山會上金世遺為谷之華辯護的事情早已轟傳武林,只因大家怕刺激李沁梅,都瞞著她,如今李沁梅已覺察了谷之華對金世遺的隱情,且又連連追問,鍾展把心一橫,想道:「都說給她聽,或者可以斷絕她對金世遺的思念,對她反而會有好處。」

  於是將他所聽到的都說了出來,又道:「三年前,你不是曾聽江南之言,到過嶗山去探訪金世遺的下落嗎?聽說那次他本來是準備和谷之華一同出海的。後來不知怎的卻換了那位厲姑娘了。」

  李沁梅道:「你是聽誰說的?」

  鍾展道:「咦,你媽媽未曾對你說過嗎?」

  鍾展明明知道馮琳瞞著女兒,但事已如斯,為了斷絕她對金世遺的癡念,寧可令她大哭一場,因此將馮琳所告訴他的也都說出來了。

  奇怪的是李沁梅並沒有他預料中那樣悲痛,只見她呆了一會,忽地淒然一笑,自言自語的說道:「谷姐姐,我只道我可憐,誰知你比我更可憐!我還有母親、還有師兄,你失去了他,卻是什麼人也沒有了!唉,為什麼人死不能復生?為什麼人死不能復生?要是他能夠復活的話,我一定將你的心意告訴他,我想,他、他會聽我的話的,我要叫他和你永不分離!」

  要知李沁梅乃是一片無邪的赤子之心,雖然她初戀的感情不會這樣容易清除,但當她發覺是她所敬愛的谷之華也像她一樣愛上金世遺的時候,她確確實實不是感到妒忌,而是感到谷之華的可憐了。

  十五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圓,月光透過繁枝密葉,穿過碧紗窗戶,李沁梅自言自語的說了這一段話,靜默下來,在月光下宛如一尊女神的塑像。鍾展呆呆地望著他的師妹,忽地感到在她的身上,好像蒙著一層比月光還要聖潔的光輝。鍾展心頭也漸漸寧靜下來,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他又忽然發現在「女神」的面頰上,滾下了兩顆晶瑩的淚珠,她在想些什麼呢?是悲傷金世遺的不能復生,還是為谷之華的命運而嘆息?或者是既哭別人又哭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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