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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為誰幽怨為誰苦 各自相思各自傷(2)


  原來剛才馮琳用紅教的「大藏解穴神功」給谷之華解穴,雖然沒有立即見效,但卻刺激了她的神經,令得她在全然無知無覺的狀態中有了一絲知覺,陷入了一種蒙矓的昏迷夢境中,蒙矓中感到似是有人在她的身邊,因此自自然然就喚出了她最思念的人的名字。只因孟神通的點穴法與正宗的武學截然相反,所以李沁梅給她解穴,弄巧反拙,反而又令她失了知覺了。

  李沁梅失魂落魄的呆在一邊,忽聽得鐘展說道:「我以為那是多嘴的江南胡說八道,原來這、這竟是真的。」李沁梅道:「師兄,你、你說什麼?江南他、他說什麼?」鐘展道:「江南說金世遺生前對她一往情深,在上次的邙山會上曾為她竭力辯白,而今看來,谷之華對他也是念念不忘,唉,只可惜,只可惜人死不能復活!」李沁梅叫道:「嗯,不要說了,不要說了!」過了半晌,她卻又忍不住問道:「上次邙山會上,那是怎麼一回事?」錘展道:「如今已是一死一生,這件事還提它做甚?唉,還是不要說吧!」李沁梅叫道:「不、不!他們兩人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凡是關於他們的事情我都想知道,你、你還是說吧!」

  上次邙山會上金世遺為谷之華辯護的事情早已轟傳武林,只因大家怕刺激李沁梅,都瞞著她,如今李沁梅已覺察了谷之華對金世遺的隱情,且又連連追問,鐘展把心一橫,想道:「都說給她聽,或者可以斷絕她對金世遺的思念,對她反而會有好處。」於是將他所聽到的都說了出來,又道:「三年前,你不是曾聽江南之言,到過嶗山去探訪金世遺的下落嗎?聽說那次他本來是準備和谷之華一同出海的。後來不知怎的卻換了那位厲姑娘了。」李沁梅道:「你是聽誰說的?」鐘展道:「咦,你媽媽未曾對你說過嗎?」鐘展明明知道馮琳瞞著女兒,但事已如斯,為了斷絕她對金世遺的癡念,寧可令她大哭一場,因此將馮琳所告訴他的也都說出來了。

  奇怪的是李沁梅並沒有他預料中那樣悲痛,只見她呆了一會,忽地淒然一笑,自言自語的說道:「谷姐姐,我只道我可憐,誰知你比我更可憐!我還有母親、還有師兄,你失去了他,卻是什麼人也沒有了!唉,為什麼人死不能複生?為什麼人死不能複生?要是他能夠復活的話,我一定將你的心意告訴他,我想,他、他會聽我的話的,我要叫他和你永不分離!」要知李沁梅乃是一片無邪的赤子之心,雖然她初戀的感情不會這樣容易清除,但當她發覺是她所敬愛的谷之華也像她一樣愛上金世遺的時候,她確確實實不是感到妒忌,而是感到谷之華的可憐了。

  十五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圓,月光透過繁枝密葉,穿過碧紗窗戶,李沁梅自言自語的說了這一段話,靜默下來,在月光下宛如一尊女神的塑像。鐘展呆呆地望著他的師妹,忽地感到在她的身上,好像蒙著一層比月光還要聖潔的光輝。鐘展心頭也漸漸寧靜下來,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他又忽然發現在「女神」的面頰上,滾下了兩顆晶瑩的淚珠,她在想些什麼呢?是悲傷金世遺的不能複生,還是為谷之華的命運而歎息?或者是既哭別人又哭自己呢?

  李沁梅在想些什麼?她正在想起三年前的一件往事。她被孟神通囚禁在石室裡,和谷之華初會面時的一段情景。她與谷之華一見如故,向谷之華毫不掩飾地訴說了自己對金世遺的感情,谷之華指點她到嶗山去找金世遺。後來又千方百計的聯合了陳天宇他們將她救了出來。她記起了當她和谷之華談到金世遺的時候,谷之華的眼角也蘊著淚光,她當時以為谷之華是為著自己的身世而傷心,現在她完全明白了;敢情谷之華當日的心情就是與自己此刻的心情完全一樣。可是,當時的金世遺還是活在世上的啊,而谷之華卻忍受著自己的難過,毫不躊躇的將金世遺的行蹤告訴了她(這和厲勝男的用謊話騙她,恰好完全相反!)現在她完全明白了:是谷之華為了要成全她,寧可犧牲了她與金世遺的感情。

  月光下的谷之華靜靜地躺著,在李沁梅的眼中,谷之華也像蒙著一層比月光還要聖潔的光輝,李沁梅心痛如絞,低低地喚了一聲:「好姐姐!」暗自想道:「可惜、可惜他已經死了。」

  鐘展叫道:「師妹,你、你……」李沁梅道:「我、我沒有哭!」又走到窗前,推開窗戶。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涼的空氣,悄悄地揩幹了臉上的淚珠。就在這一刹那,忽見樹梢風動,似是有個人影,突然間一閃就不見了。李沁梅驀地一驚,大聲叫道:「世遺!」但只見明月在天,風停樹靜,遠遠地望出去,除了幾塊略似人形的石頭之外,哪裡還有什麼!

  鐘展顫聲叫道:「師妹,你、你瞧見誰啦?」開了大門,便奔出去,同樣的什麼人也沒瞧見。李沁梅訥訥說道:「想必是我眼花了,他、他哪裡還能複生?」鐘展忍著傷心,強笑說道:「你和他是好朋友,我一再的提起他,難怪你會想及,心有所思,幻影就會出現了。」

  李沁梅道:「我找媽媽去,我有點害怕!谷姐姐剛才會講夢話,想是已有了點知覺。我叫媽媽再給她解穴。」鐘展道:「還是你陪著她,我去吧。」話猶未了,忽似有人在他耳旁邊輕輕歎了口氣。

  鐘展大吃一驚,就在這時,只聽得李沁梅尖叫一聲,聲音中充滿驚異和恐怖,鐘展回過頭去,他們本來是跨出房門了的,這回頭一瞧,登時嚇得他魂飛魄散,屋子裡空蕩蕩的什麼人也沒有,連本來是躺在病榻上的谷之華也不見了。

  李沁梅呆了一呆,再回到房中,睜大眼睛,四處一瞧,啊呀,這確實不是夢,但她的谷姐姐卻像夢一般的突然消失了。鐘展叫道:「你瞧,這道門……」病榻側邊有一道小門通向後園,本來是緊緊關閉了的。現在鐘展一推便開,這才發現門閂早已被人抽掉!

  不問可知,一定是有人悄悄從這道側門進來,將谷之華劫走了。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在這樣短促的時間,這個人竟然能夠神不知鬼不覺的將谷之華劫走,室裡室外,沒有留下一個足印!

  李、鐘二人從側門追出,但明月高懸,星星䀹眼,園子裡靜得怕人,哪裡還有谷之華的影子?其實,他們心裡也都明白。這個人既然能夠瞞過他們的耳目將人劫走,本領何止比他們高強十倍?他們又怎能追得上人家?縱算追上了,也絕不是人家的對手!

  夜風中送來一陣香氣,似花香不是花香,香得令人心神恍惚,李沁梅展眼望去,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有幾株三尺來高的花樹,樹身雖矮,結的花朵卻有碗口般大,紅白相間,鮮豔奪目,園子裡本來沒有這種花的,奇怪極了。

  鐘展叫道:「這是怎麼回事?哎呀,我像飲醉了酒一般,腦筋也糊裡糊塗了。」李沁梅忽地拔出劍來,高聲叫道:「是誰?」陡然間只覺微風颯然,有兩條人影從假山石後突然竄了出來,一個軍官服飾,另一個則是一身黃色衣裳,那軍官哈哈笑道:「兩個小娃娃不用跑了。這兩個小娃娃對我們有用,老齊,不要傷了他們的性命。」後半段說話是對他同伴說的,聽來他已認定了鐘、李兩人是他囊中之物,定然手到擒來。

  李沁梅大怒,一劍刺去,那軍官抽出一條皮鞭,唰的一聲,纏上了李沁梅的青鋼劍,說時遲,那時快,鐘展已一劍刺出,他的功力稍高,這一劍刺出,勁風颯然,李沁梅順勢一個「順水推舟」,劍鋒帶著鞭梢,那軍官大約料不到李沁梅在吸了魔鬼花的香氣之後,還有如此功力,一奪之下,未能將李沁梅的青鋼劍奪出手去,他的長鞭一時未能解開,給鐘展一劍刺穿了他的衣襟,只差半寸,就要刺中他的穴道要害。與軍官同來的那個黃衣人贊道:「天山劍法,果是不凡!」呼的一掌打出,掌風中又送過來一股濃香!

  鐘展一個踉蹌,幾乎站不穩腳步,那黃衣人所放出的異香,不但令人筋酥骨軟,他的掌力也是雄渾非常,鐘展急忙展出天山劍法中的「大須彌劍式」,劍光由上而下地劃了一個圈圈,這「大須彌劍式」用來護身最為神妙,劍式一展,渾身上下都似包沒在一座光幢之中,饒是那黃衣人本領高強,赤手空掌,急切之間,也破不了他這一套防身的劍法。

  說時遲,那時快,那個軍官早已抽出長鞭,黃衣人側身份掌,左掌將鐘展震退兩步,右掌蕩開了李沁梅的青鋼劍,那個軍官就趁著這個空隙,一個盤龍繞步,欺身直進,嚓的一鞭,在鐘展的背心上重重地抽擊了一記,蒲扇大的一幅衣裳,隨著鞭梢飛起,化成了片片蝴蝶。鐘展的背上現出一道長長的傷口!李沁梅這一驚非同小可,尖叫一聲,運劍如風。幾乎是整個身子撲了上去。就在這時,那軍官也大吼一聲,斜身竄出,原來他也被鐘展的劍鋒,在肩頭上刺了一個窟窿!

  李沁梅一劍搠空,重心不穩,黃衣人一抓抓來,掌風颯然,堪堪就要抓著她的手腕,李沁梅忽覺一股柔和的力道,將自己一帶,重心登時穩定,只聽得鐘展在她耳邊說道:「別慌,你靠著我的背脊!」鐘展浴血死戰,一手拉著了師妹,劍式改守為攻,從大須彌劍式變為追風劍式,嚓、嚓、嚓,一連幾記極為淩厲的劍招,完全是拼著兩敗俱傷的打法,那黃衣人冷笑說道:「看你這兩個小娃兒還能撐得多久,白老弟,你也不必著忙收拾他們。」

  兩師兄妹背靠著背,聯劍拒敵,彼此都感到好像有一股暖流通了全身,在這生死搏鬥,患難與共之時,他們都甘願舍了性命去防衛對方,同時也感到了對方對自己的那一份真情實意,縱然這還不是愛情吧,但這已經是超乎一般的兄妹情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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