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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極望遙天愁黯黯 眼中蓬島路漫漫(3)


  孟神通聽得金世遺的嘯聲,也是大吃一驚,心想要是金世遺也趕了到來,不必老道士出手,這場架已是必輸無疑。在這緊張的關頭,馮琳去追她的女兒,在他自是求之不得。

  馮琳追上女兒,柔聲說道:「梅兒,不要再找他了,回去吧!」李沁梅道:「你不讓我見他,我也不跟你回去。」馮琳道:「傻孩子,他、他已有了另外的人,還會把你放在心上嗎?」李沁梅怔了一怔,忽地大聲說道:「不,我不信!」馮琳苦笑道:「你不信媽的話?」李沁梅道:「縱然他真的歡喜了別人,我也得向他問個明白。」她口中說話,腳步卻是一刻不停。

  馮琳歎了口氣,心道:「這孩子的執拗脾氣,比我還要厲害得多。」知道無法攔阻,只好由她。上到山頂,但見上清宮前靜悄悄的,哪裡還有金世遺的影子?

  李沁梅失魂落魄,呆若木雞,馮琳好生難過,拉著女兒說道:「回去吧,他不肯見你,你找他也沒有用。」李沁梅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問她母親:「他當真是喜歡了別人?是誰?是誰?」馮琳深知女兒脾氣,心想:「不如告訴了她,讓她死心。傷痛一時,總比糾纏不清的好。」便道:「他歡喜的恐怕還不止一個呢!既有什麼谷姐姐,又有什麼厲姑娘。我也不知道他真正歡喜的是哪一個!」李沁梅叫道:「谷姐姐?厲姑娘?咦,那不是谷之華和厲勝男嗎?」馮琳道,「不錯,谷之華我是認識的,她是呂四娘的關門弟子。那個厲姑娘我也是見過的,大約就是你說的厲勝男吧?」李沁梅道:「媽,你沒有聽錯?」馮琳道:「我一路跟蹤她們二人,到這上清宮時,正聽到金世遺向谷之華傾訴心曲。哈,好笑得很,他最初還誤把谷之華當做那個厲姑娘呢。原來他正是和厲姑娘在這裡有約會的。」

  李沁梅喃喃說道:「他和厲勝男在這裡約會,呵,我明白了!」馮琳道:「你明白了就好!」李沁梅道:「這是怎麼回事,我一點也不明白,一點也不明白!」馮琳摸摸她女兒的額角,並沒有特別發熱,不覺糊塗起來,心想:「她怎麼一忽兒說明白,一忽兒又說不明白呢?」她怎知道:李沁梅第一次所說的「明白」,是指「明白」了厲勝男為什麼要騙她這回事;第二次所說的「不明白」,那卻是真的不明白了。

  玄風道長氣喘吁吁地趕來,笑道:「你們兩母女是為了金世遺吵嘴嗎?」其實玄風道人的輕功本領絕不在馮琳之下,他是有意落後的。李沁梅一把抓著了他,馮琳道:「梅兒,你見過這位玄風道長,叫一聲道長伯伯。」李沁梅道:「道長伯伯,你可知道金世遺哪裡去了?」玄風笑道:「你母親將他打跑了,我怎知道?」但見李沁梅炫然欲泣,不忍再開玩笑,裝作想了一想的神氣,再道:「他在我這道觀住了將近一個月,請工匠造了一隻海船,恐怕是出海去了。」

  李沁梅聽了,拔腳便跑,馮琳叫道:「梅兒!」李沁梅道:「我要把他喚回來!」馮琳沒有辦法,只好和女兒一同下山,走至海邊,但見月光之下,海平如鏡,極目遠眺,隱隱可以看到海中心一個黑點。李沁梅叫道:「世遺哥哥,你聽得見我嗎?」馮琳仰天長嘯,隨著鼓蕩丹田之氣,發聲呼道:「金世遺,你回來!」馮琳使出「傳音入密」的上乘內功,在毫無阻隔的海面上,最少可以傳出十餘二十裡,可是那只船卻不見回來,再過一會,連黑點也不見了。李沁梅海邊悵望,目斷遙天,禁不住傷心淚下。

  其實馮琳的叫聲,金世遺是聽到了的,但是,可惜他沒有聽到李沁梅的聲音。他只道李沁梅已往蘇州,哪想得到,她竟是和母親同在海邊向她呼喚。金世遺本來就要避開馮琳,他只聽到馮琳的聲音,反而嚇得他趕緊張起風帆,船走得更快了。

  厲勝男笑了一笑,道:「這婦人是誰?」金世遺冷冷說道:「天山馮琳。」厲勝男笑道:「啊,原來是李沁梅的母親,岳母喚女婿,你為什麼不答應她?」金世遺怒道:「你胡說什麼?」金世遺被她迫著一同出海,對她一直是冷冷淡淡的不假辭色。厲勝男卻似並不放在心上,過了一會,忽然一本正經的說道:「金世遺啊,你聽過一句『同舟共濟』的古語麼?」金世遺道,「怎麼?」厲勝男「噗嗤」笑道:「你知道這句話就好了,你儘管對我不高興,可是如今咱們是同在一條船上啊?」金世遺拿她沒有辦法,心想海程遙遠,不知何日才尋得到那個古怪的海島,總不能終日不言不笑,冷漠對她。這樣一想,對厲勝男的怒氣便減了幾分,說道:「我本來對你沒有什麼,只是你太歡喜捉弄人了。」厲勝男笑道:「我不過是學你的行事而已,說到捉弄別人,你還是我的老前輩呢!」金世遺啼笑皆非,回想起自己過往種種向人惡作劇的事情,暗笑這真是一個「活報應。」

  厲勝男聰明活潑,好比一枝解語鮮花,懂得的古怪事兒也頗多,金世遺和她在浩瀚無邊的海洋之中航行,倒是減了不少寂寞。金世遺這只海船是雇工定造的,比海客載貨的洋船當然小得多,但用的是上等木材,十分堅固,速度也要比一般海船為快。他在船上貯備了兩個月的糧食柴火,就是欠缺新鮮的肉食,厲勝男不懂得掌舵,閑裡無事,就在船上釣魚,她烹調的本領倒是不錯,每天給金世遺弄飯洗衣,天天吃魚,也弄得出許多花樣,把金世遺服侍得甚為周到。這樣航行了幾天,金世遺雖然還談不上對她有什麼好感,但最少對她的惡感卻是減輕了許多!

  在海上過了幾天,閑來無事,金世遺就給她講一些武林中的奇聞異事,厲勝男也將她祖先的故事講給金世遺聽,原來她的祖先就是在三百年前邪派中有數的人物──厲抗天。厲抗天是當時邪派第一高手喬北溟的弟子,又是他的管家,當時也曾聞名天下。不過過了三百年之後,如今知道喬北溟的已經不多,知道厲抗天的,更是少之又少,據厲勝男說,喬北溟當年受了重傷之後,厲抗天甘冒性命的危險,一直不肯離開他。後來以形勢所迫,喬北溟孤身出海,臨走之時,把他的武功典籍都傳給他。喬北溟則發誓要待自己融會了正邪各派的武功,達到了超凡入聖的地步之後才重回中土。可是他一去之後,就永遠不回來了。厲家藏有喬北溟的武功典籍,代代相傳,從來不敢向外面露過口風,卻不知怎的會給孟神通知道,殺了厲家男女數十口,搶去了若干秘典,其中包括了練「修羅陰煞功」的秘法。厲家只逃出厲勝男的母親和當時還在繈褓中的她,而她的母親也在幾年前死了。

  厲勝男說起三百年前之事,好像頗以她的祖先為榮,說起喬北溟師徒當時大鬧中原,殺得各路英雄聞風遠避的事蹟,兀自眉飛色舞。金世遺不禁起了隱憂,心想:要是幫她找到了喬北溟在海島上埋藏的武功秘笈,她除了報仇之外,會不會藉此而成為一女魔頭呢?不過金世遺已答應了她,如今又一同出海,當然是不能再反悔的了。

  還有一點金世遺不解的是:據厲勝男所說,喬北溟出海之後,厲抗天便隱入深山,那麼厲勝男又怎知喬北溟已在海外練成正邪合一、超邁前人的絕頂武功,因此便要急急找尋他後半世的武功心得?金世遺也曾試探過她,厲勝男狡猾得很,一碰到金世遺試探,就把話題繞開。

  最初幾天,海面平靜,船行平穩,厲勝男也常常站到船頭眺望海景。到了第五天的中午時分,厲勝男正在船頭釣魚,忽見海上魚群躍出水面,奇奇怪怪無所不有,有張了翅膀的飛魚,有像傘子一樣的水母,有一張嘴便吐出一大團漆黑墨水的大墨魚……厲勝男正要叫金世遺來看,忽覺船身動盪。金世遺叫道:「快回艙來!」話猶未了,忽聽得海嘯如雷,狂濤陡起,一股巨浪突然沖上船頭,厲勝男嚇得腿都軟了。金世遺一把將她抓住,拖了回來,厲勝男衣裳盡濕,但見金世遺神色驚慌,喃喃說道:「天色晴朗,怎麼突然起了海嘯?」厲勝男問道:「什麼海嘯?」金世遺道:「那是海底受了震動,波浪卷起的嘯聲。現在並沒有大風暴,難道是哪一處的火山提前爆發了?」厲勝男道:「咦,你是知道有哪個海島的火山,要在什麼時候爆發的麼?你說的提前爆發是什麼意思?」

  話猶未了,一個巨浪像山峰般沖來,小船隨著洪峰拋起,厲勝男從未受過風浪之苦,如何禁受得起,但覺眼前金星亂冒,有如騰雲駕霧一般,急忙臥倒船艙,雙手牢牢抱著一個米袋。小船隨著波濤起伏,厲勝男的五臟六腑都好像要翻轉過來,登時大嘔特嘔,連隔夜的宿飯都嘔了出來。

  浪頭一個一個地打上船頭,金世遺也變成落湯雞了。好在他慣經風浪,立即斬斷桅杆,卸下風帆,鎮定把舵。一面運用「千斤墜」的內家功力,穩住船身。小船在急流巨湍之中打了幾個盤旋,終於脫了險境。可是船身已破了幾個裂口,金世遺只得把積存的十幾袋米堵住。然後將厲勝男扶了起來。

  厲勝男呻吟道:「早知風浪如此險惡,我寧可不要什麼武功秘笈了。」坐起來抬頭一看,但見金世遺笑容滿面,雖然渾身濕透,卻好像高興非凡。

  厲勝男嗔道:「我快要死了,你高興啦!」金世遺笑道:「你死不了,好好地躺 一會兒,我找藥給你吃。哈,你知道我為什麼高興?」厲勝男道:「誰知道你安著什麼壞心眼兒?」金世遺大笑道:「我本來不是好人,但這次卻是安著好心眼兒。你覺得嗎,海水是冷的。」厲勝男道:「海水不是冷的難道還是熱的嗎?」金世遺道:「若然火山爆發,海水就是熱的了。哈,哈,我看錯了,火山並沒有爆發。這次的海嘯,大約是因為海底地震,而且震動得也還不算劇烈。」說到此處,忽然又有點憂形於色,喃喃自語道:「為什麼會引起地震?難道是火山快要爆發的預兆?」厲勝男忍不住問道:「喂,你說了好幾次火山爆發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金世遺忽地面色一端,鄭重說道:「你怕不怕死?你若怕死,我把船修補好了,送你回去,我一個人出海。」厲勝男雖然覺得海上的風浪實在難受,但要她離開金世遺,要她捨棄了有希望可以找到的武功秘笈,她到底還是不願。當下立即答道:「若然船破人亡,我死了你也大約不能活了,我怕什麼?」金世遺道:「不一定是因為巨浪覆舟,比如說我現在要去冒一個性命之險,你也願跟我去嗎?」厲勝男道:「你能去我就能去,本來去找喬北溟的武功秘笈,我就是準備冒性命之險的。」金世遺道:「好,那麼你不必問關於火山爆發的事情,到時你自會知道。」厲勝男心想:「那幅畫中的海島有一個火山,莫非金世遺說的就是那個火山?可是他也沒有到過那個海島,他又怎知海島上的火山會在什麼時間爆發?」

  金世遺待她換過了衣服,便在藥囊中找了幾顆藥丸給她服下,厲勝男不久就入了夢鄉。第二日醒來,上船頭一望,遠遠看見一片青色的陸地。

  海風吹來,竟然是熱呼呼的,熱得令人難受。厲勝男吃了一驚,高聲叫道:「世遺,世遺!」一回頭,只見金世遺早已站在她的背後,笑嘻嘻地問道:「什麼事情,這樣大驚小怪?」厲勝男道:「海上的天氣真怪,清晨時候,就這麼熱!咱們到了什麼地方了?」金世遺道:「再過一會,還要熱呢!」海船順風,疾如奔馬,過了一會,那海中的孤島看得更清楚了,好像水彩畫似的,一大片青綠的顏色中抹上一筆深紅,那是島中的一座山峰,山頭光禿禿的盡是紅岩,天氣果然越來越熱,厲勝男汗如雨下,叫道:「這是什麼鬼地方?趕快離開它吧!」

  金世遺再扯起一面風帆,對著那海島駛去。厲勝男心中一動,想道:「莫非這就是喬北溟當年所住的那個海島,這樣熱法,只怕島上真有火山。」心念未已,只聽得金世遺笑道:「這是我的老家啊,非常好的一個地方。啊,你怎麼詛咒它?」厲勝男奇道,「你是在這個海島長大的麼?難為你受得了這個氣候。」金世遺道:「不錯,我在這海島上整整住了一十三年,從前的氣候沒有這麼熱的。不管怎樣,我到了老家,總得回去探望。你願不願意做我的客人?」

  厲勝男實在不願意在這海島停留,可是金世遺執意要回老家,厲勝男沒法,只好和他上岸。

  海灘上的沙石熱得似火炭一般,厲勝男的腳上起了熱泡,金世遺扶著她走,厲勝男心中甜絲絲的,也就不覺得怎麼熱了。

  海風中帶來濃郁的香氣,走到海灘的盡頭,厲勝男一眼望去,突然大吃一驚,失聲叫道:「蛇,蛇!」迎面一排樹木,樹上盤著的、掛著的盡都是蛇!那些樹木也怪得很,樹幹彎彎曲曲的,儼然蛇形,樹上又本來掛有長蛇,驟眼望去,整株樹木就好像是無數大蛇小蛇糾結而成。那股濃烈的香氣也是這種怪樹發出來的。

  金世遺一聲長嘯,登時樹上的蛇都像箭一般地飛射下來,厲勝男嚇得魂飛魄散,一揚手便想打出一把梅花針,她玉腕方抬,金世遺忽然伸指在她的虎口一彈,那一大把梅花針都射上了空中。金世遺笑道:「它們都是我的好朋友,有我在這裡,他們不會咬你的。但你若傷害它們,我可就不能給你做保鏢了。」只見那一大群毒蛇游到金世遺的身邊,都昂起頭來,發出嘶嘶的叫聲,果然像是歡迎老朋友一般。金世遺笑道:「多謝你們還沒有忘記我!」攜著厲勝男的手從蛇群之中走出,那些蛇兩面分開,待他們走過,又再跟在後面,厲勝男手足酸軟,緊貼著金世遺,後來見這些毒蛇並不咬她,這才稍定心神。正是:

  島上毒蛇迎舊主,卻教魔女暗驚心。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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