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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極望遙天愁黯黯 眼中蓬島路漫漫(2)


  金世遺被馮琳責打一頓,心中自有說不出的難過,想道:「人與人之間,真是難處。」新月爬上枝頭,晚風吹來,竟自使他感到一股涼意。他正待獨自下山,觀中走出一個道士,曼聲吟道:「煩惱皆由心造,何如太上忘情?」金世遺忽地縱聲笑道:「牛鼻子、臭道士,你說得對。煩惱皆由心做,何如太上忘情!但我可不想跟你做道士,嗯,我還是走了乾淨!」那道士一把拉住了他,笑道:「煩惱是走得了、避得開的麼?來,我問你,剛才那個婦人,是不是天山派的馮琳?」金世遺道:「不錯,你認得她嗎?」那道士笑道:「這丫頭活到幾十歲了,脾氣依然未改,好,且待我和她說去。」金世遺道:「我的事不用你管。」一手抓去,卻不料抓了個空,晃眼之間,那道士已在十數丈之外,轉過山坳去了。金世遺「咦」了一聲,這道士的武功大出意料之外。

  原來這個老道士在五十年前便已名滿江湖,乃是赫赫有名的關東四俠之首,道號「玄風」,和江南七俠是同一輩的人物,年紀比呂四娘還要大些,現在已是將近八十的高齡了。關東四俠中的其他三人──朗月禪師、柳先開和陳玄霸,相繼去世,只他一人碩果僅存,收了兩個小道士做徒弟,在嶗山的上清宮隱居,也有二十餘年了。因他內功深厚,避世潛修,看來不過與普通五六十歲的老人一般。嶗山在黃海之濱,金世遺第一次從海外歸來,便曾在他的上清宮宿過一晚。不過金世遺雖然早就和他認識,卻並不知道他便是享有盛名的前輩高人──玄風道長。

  這次他要出海,想起玄風乃是一個避世清修的道士,與江湖人物無涉,斷不會洩漏他的行蹤,因此才到上清宮借住,作好出海之前的準備。想不到他一切都已準備停當,厲勝男尚未來,谷之華和馮琳卻來了。而玄風道長也竟然是個大有來歷的人物。

  金世遺望不見玄風的背影,心中想道:「這老道愛管閒事,就由他去吧,反正我也得走了。」他意冷心灰,但願早早避開這些煩惱。

  心念方動,忽見有一條黑影奔來,金世遺定睛一看,氣上心頭,衝口罵道:「厲勝男,你好,你好呀!」厲勝男格格笑道:「我有什麼不好?限期未到,我就趕了到來,總算得關心你了。」金世遺「哼」了一聲道:「你為什麼騙李沁梅?」金世遺瞪著眼睛看她,她卻若無其事的抿嘴笑道:「金世遺,你的記性真壞,你忘記了賭輸給我的事麼?你准許我和你開三次玩笑,絕不生氣,現在是第二次,還有一次呢,你往後還得小心!」

  金世遺給她氣得啼笑皆非。厲勝男又是一笑說道:「別生氣啦,誰叫你答應我的?你出海的船隻準備好了沒有?是現在走呢,還是過兩天才走?孟神通和滅法和尚在追著我呢,你要是不想多惹麻煩的話,還是現在走吧!」

  金世遺歎了口氣,說道:「你真是我命中的魔障!」厲勝男笑道:「你也是我命中的魔障呀!要不然我為什麼不挑上別人,偏挑上了你?喂,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出海之約,難道你還要後悔麼?」

  金世遺咬了咬牙,大聲說道:「好,現在就去,早早報了你的大恩。」厲勝男介面說道:「然後就可以不理我了,是不是呢?」金世遺給她說中心事,啞口無言,想道:「我一生愛捉弄別人,想不到如今碰到了對手,呀,這也真是報應。」

  厲勝男柔聲說道:「要走便走,你還在想些什麼?是想等你的谷姐姐呢,還是等你的李妹妹?」金世遺似被利箭刺了一下,拾起拐杖,跳起叫道:「好,好,好!走,走,走!」滿腔鬱悶,驀地發為長嘯,接著朗聲吟道:「人間白眼曾經慣,留得餘生又若何?……」厲勝男笑著接下去道:「海外仙山如何到,不教心底有愁魔!」金世遺本來是吟詠舊作,給厲勝男隨口改了他後面兩句,竟是極為切合他現時的心境,不禁心頭一凜,想道:「若是真有海外仙山,我只怕更難擺脫她了。」但已沒有他再躊躇的餘地,儘管他心亂如麻,也只能是跟著厲勝男走了!

  ***

  孟神通與滅法和尚聯手合鬥馮琳,方自占得上風,忽聽得遠遠有腳步聲傳來,迅捷之極,聲音剛剛入耳,抬頭一看,山坡上已現出一條黑影。孟神通心中一凜,心想:「莫非是金世遺來了?」急忙催緊掌力,不惜耗損真氣,運用了第七重的修羅陰煞功向馮琳連發三掌。這三掌一發,有如狂濤巨浪,一個接著一個打來,饒是馮琳功力精湛,也像置身巨流急湍之中,身不由己的隨著他的掌力轉了幾個圈圈。

  滅法和尚一見有機可乘,又即大喝一聲,揮杖進擊。馮琳怒道:「連你這禿驢也敢欺負我麼?」解下腰帶,迎風一抖,登時將滅法和尚的禪杖束住。孟神通跟著一掌拍出,擊她背心,馮琳松了腰帶,暗暗運勁一送,滅法和尚正在用力奪杖,突然失了重心,幾乎栽倒,幸而他本領不弱,禪杖一挑,跳了起來,這才消了馮琳那股暗勁,趁勢一招「雲龍三現」,禪杖再打下來。馮琳以迅捷無倫的身法,在間不容髮之際,再閃開了孟神通的一掌,滅法和尚禪杖上的綢帶尚未解開。她一個轉身,將綢帶一接,滅法和尚的禪杖給她拖過一邊,「雲龍三現」本是一招三式,他剛剛使了一式,其他兩個式子已是「現」不出來。

  就在此時,玄風道人已然趕到,哈哈笑道:「琳丫頭,可還認得老道麼?」馮琳道:「哈,你這牛鼻子原來還活著呀,這二十年你躲到哪裡去了?」玄風道:「老道未捨得死,要看看你們的後輩英雄呢。哈,琳丫頭,你還是三四十年前那副淘氣的模樣。」

  馮琳說話分心,幾乎給孟神通一掌擊中,急忙說道:「待我趕走了這個臭賊再和你說話。」玄風踏上一步,笑道:「這麼多年不見,一見面你卻忙著別的事情,未免對不起老道吧?」馮琳道:「喂,我不要你幫手!」玄風笑道:「我只是要和你說話,誰給你幫手。」他輕輕鬆松的說笑,竟是旁若無人的插了進來。

  滅法和尚見不是金世遺,喝道:「哪裡來的臭道士,瘋瘋癲癩的要找死麼?」玄風道:「老道活了這麼大歲數,正自活得不耐煩呢!」說話之間,又邁進兩步,激戰中,哪有他插足的餘地,但聽得「呼」的一聲,滅法和尚的禪杖已是攔腰打到。玄風道:「豈有此理,我和故人敘舊,你卻來打擾我!」拂塵一展,把禪杖纏住,饒是滅法和尚功力深湛,竟不能移動半步!玄風不理會他,卻向馮琳笑道:「琳丫頭,我不是給你幫手,但這個臭賊打我,我若給他打死,豈不是不能和你說話了,沒辦法,只好擋他一下,你不會怪我吧!」

  孟神通見狀大驚,一掌拍出,玄風「咦」了一聲,道:「天色好好的,怎麼突然冷起來啦?」反手一揮,孟神通心頭一凜,但覺對方的掌力並不強勁,卻如春風拂面,令人懶洋洋的提不起勁來。

  馮琳嗔道:「被你這麼一搞,我這場架可要打不成啦!」玄風道:「我不未曾向你問罪,你反而怪起我來了?」馮琳道:「這倒怪了,我有什麼得罪你呢?」說話之間,孟神通又是一掌打來,玄風道:「好,琳丫頭,你別惱,我讓你和他打個痛快。」馮琳使出「移步換形」的輕功身法,避開正面,還了一招,忽覺孟神通的掌力似乎減弱了幾分,正待追擊,玄風忽又攔在他們中間,嘻嘻笑道:「琳丫頭,你可不能只顧打架,就不顧和我說話。」馮琳的功夫雖高,但對付孟神通這樣的邪派第一流人物,卻還不能分心兩用,氣得停了腳步,說道:「好吧,老道士,你要說就爽爽快快的說吧。」

  玄風道:「好,你聽著,我現在要向你問罪了。金世遺是我的客人,你為什麼在我的門前打他,這不是存心不給我面子嗎?」馮琳道:「哈,原來這小子還是你的客人!玄風老道,這件事你不管也罷。」玄風道:「老道一生就是愛管閒事,何況發生在我的門前,我怎麼能夠袖手不管?」

  玄風和馮琳在強敵圍攻之下,談笑自如,竟是完全不把對方放在心上,就在這說話的時候,滅法和尚已連擊了兩杖,孟神通也發了兩掌。玄風傍在馮琳的身邊,他並不發擊,只是隨著馮琳進退,但在他舉手跨步之時,卻自然的發出一股柔和的力道,將對方猛烈的攻勢消解。這樣一來,馮琳當然容易招架了。孟神通是個武學的大行家,這時已知道玄風內功的精純,遠在馮琳之上,幸而他還沒有還擊,若他還擊,只怕自己的修羅陰煞功也未必抵擋得住。

  李沁梅站在一旁,聽了玄風的話,大吃一驚,急忙叫道:「媽,你為什麼要打金世遺?」馮琳道:「這小子不是好人,惹得媽生氣了。」李沁梅道:「你憑什麼說世遺哥不是好人?」馮琳道:「打完了這場架,我慢慢和你再說。」就在這時,山頂上傳來金世遺長嘯的聲音,李沁梅道:「呀,他還在上面!」一個轉身,向山頂便跑。馮琳叫道:「梅兒,回來!」李沁梅哪裡肯聽,跑得更加快了。馮琳叫道:「你不聽媽的話嗎?好,這場架我不打啦!回來,回來!」退出圈子,去追她的女兒。玄風哈哈一笑,也隨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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