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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弄鬼裝神迷俠女 飛花摘葉見神功(3)


  這一次果然不再見有店夥計出來迎接了,谷之華找了一間客店投宿,她經過了昨日的教訓,對食物分外小心,酒固然不敢飲,飯菜也用銀簪試過,銀簪色澤不變,試出並無下毒,才敢入口。

  谷之華趕了兩天一夜的路,疲累不堪,卻不敢放心熟睡,只在床上打坐養神,幸而她練的是正宗內功。做一會吐納功夫,便精力複生,疲勞盡消。到了午夜時分,忽聽得有人在敲她的房門。

  谷之華喝道:「是誰?」店夥計的聲音應道:「有幾位朋友前來看你。」此事本來大出常情,要知她是個單身女子,縱然真的是朋友來訪,也不應在這深夜時分,而且店夥計也不應放他進來。谷之華本待斥駡,但一想「莫非是那個戲弄我的人來了?好,他既然找上門來,我豈可不見。」便提起寶劍打開房門,這一看,不由得令她吃了一驚。

  但見門外站著三個軍官,其中兩個正是滅法和尚的弟子──御林軍的統領秦岱和耿純,另一個年紀較長,卻不認得,只聽得秦岱「咦」了一聲,叫道:「果然是姓穀的這個賊丫頭!」聽他的口氣。似乎他事先也未敢確定房中的女客便是谷之華。

  谷之華定睛一看,見來的就是這三個軍官,並無滅法和尚在內,心神定了下來,冷笑說道:「原來是耿、秦兩位大人,邙山會上的威風尚未使盡,還要拿到這裡來使嗎?可惜我不是令師,沒有令師那份涵養的功夫,由得你們辱駡!」耿、秦二人在邙山會上被金世遺拿住,當眾毆辱,並且迫他們痛駡師尊,這是武林中從所未有的奇恥大辱,如今被谷之華在他們同伴的面前說了出來,當真比摑了他們兩記耳光還更令他們難受。耿純氣得跳了起來,大怒喝道:「賊丫頭,死到臨頭,還敢罵人!」谷之華嘻嘻笑道:「罵人是你們的看家本領,我可沒有罵你啊!我倒要請問,我犯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我一不殺人放火,二不侮辱父母師長,怎麼會死到臨頭?」

  谷之華話未說完,秦岱早已拔出佩刀,倏地一刀劈下,谷之華冷笑道:「你張嘴罵人,我倒還有點怕你,要講打麼?那你可是自討苦吃!」橫劍一封,但聽得一片斷金戛玉之聲。秦岱用的是「亂披風」的快刀刀法,刀鋒一晃,就砍了六下,卻被谷之華輕描淡寫的一舉化開,就在這彈指之間,谷之華的劍鋒也已在他的刀口上碰了六下。谷之華的劍乃是寶劍,秦岱那柄百煉精鋼的紅毛刀,登時損了六個缺口,幸虧他用的是快刀刀法,一掠即過,受力不大,要不然早已刀毀人傷。

  谷之華恨他們那日掘她師父的墳墓,劍招未收,掌勢隨著拍出,她見過耿、秦二人的本領,雖然算得不錯,自問還克制得了他們,估量耿、秦絕對避不開她這一劍中夾掌的絕招,因此留下五分後勁,準備一打了秦岱之後,立刻再打耿純的耳光。

  另外那個年紀較長的軍官一直在旁觀戰,這時忽然「噫」了一聲,飛身躍起,向谷之華摟頭一抓,使的竟是大力鷹爪功,身形方起,勁風立即撲面而來。谷之華大吃一驚,幸而她留有五分後勁,掌鋒一偏,貼著那軍官的掌緣一帶,兩人都覺虎口酸麻。不過,谷之華乃是被他的內力震麻,而那個軍官卻是被她的手指戳中穴道。

  谷之華的房間外邊是一個庭院,地方還相當寬敞,院子裡有兩棵梧桐樹,這時已是深夜,擺龍門陣的客人早已散了,那軍官奔下臺階,解下一條軟鞭,朗聲說道:「谷小姐,你這招拂雲手使得很不錯呀,久聞呂四娘的玄女劍法妙絕天下,就一併讓我開開眼界如何?」

  谷之華聽這個軍官說得很客氣,看他神情模樣,職位似乎在秦、耿二人之上,她禮尚往來,便也抱劍說道:「我在師門不過幾年,所得的不過一點皮毛功夫,用來對付小賊還勉強可以,怎入得大人法眼?」她這一句話明裡捧了一捧那個軍官,暗裡卻是奚落耿、秦二人。

  耿純「哼」了一聲道:「諒你也敵不過白大人,識時務的就該拋下寶劍,聽候處置。」谷之華道:「啊,原來這位是白大人。請問白大人,你到底是要和我比試呢,還是特地來捉拿我的?我到底犯了你們哪一條王法?」那中年軍官慢條斯理地笑了一笑,說道:「谷小姐你別多心,我當然只是為了想見識你的劍法才和你比試的,至於你和他們兩位的過節麼,這個,這個,我管不著,嗯,谷小姐,不必客氣,你先賜招呀!」谷之華聽他答得甚為圓滑,正在琢磨他話中之意,便隨口答道:「白大人若然定要賜教,我只好獻拙奉陪,請白大人先賜招!」這本來是江湖上比武之前的一番客套說話,谷之華見他以禮相待,當然不便搶先動手。她以為那個「白大人」也必定要推讓一番,哪知她話猶未了,那中年軍官便一聲笑道:「既然如此,請恕我不客氣了!」倏地抖起那條軟鞭,一出手便是「連環三鞭」、「回風掃柳」的毒辣招數,唰、唰、唰,風聲呼響,卷起了一團鞭影,向她猛掃過來。

  谷之華冷不及防,幾乎給他的鞭梢掃著,幸而她輕功神妙,百忙中使了個「風刮落花」的身法,隨著鞭梢所指,滴溜溜的三個轉身,這才險險避開。那中年軍官毫不放鬆,緊接著又使出鞭中夾掌的絕技,長鞭一圈,將谷之華迫得從左斜方躍前兩步,他一聲笑道:「谷小姐,你不必客氣啊!」左臂暴伸,五指如鉤,猛地抓下,只聽得「蔔勒」一聲,饒是谷之華閃避得快,衣袖也給他撕去了一幅!

  這哪裡是尋常的比試?簡直就是要人的性命!谷之華猛然醒悟,敢情這個白大人是藉口比試,想把她打得重傷,最少也弄得她筋疲力竭,然後再讓那耿、秦二人將她捉拿。怪不得他說不管他們的過節,這無非是顧著自己的身份,免得被恥笑為用車輪戰而已。

  谷之華本來對這位白大人還有些好感,一想到他用心如此歹毒,不禁心頭火起,冷冷說道:「白大人說得對極,動手就不必留情,小女子恭敬不如從命了!」劍鋒一劃,寒光陡起,左一劍「春雷乍展」,右一劍「流泉下灘」,登時也把玄女劍法的精妙招數儘量施展開來,劍劍指向那個中年軍官的命門要害!

  玄女劍法乃是當世的第一等上乘劍法,可惜谷之華稍欠火候,威力未能儘量發揮,只能夠把那位「白大人」擋住。那位「白大人」鞭長刀重,加以他的大小鷹爪功十分厲害,谷之華不論怎樣乘瑕覓隙,也近不了他的身前。兩人拚鬥了三十多招,仍然是個平手之局,誰都占不了便宜,那位白大人心中暗暗叫苦,生怕在下屬的面前損了自己的顏面,而谷之華也在暗暗奇怪。「他們怎麼知道我住在此間?」

  原來這個中年軍官名叫白良驥,乃是御林軍的副指揮使,他是奉命來協助山東巡撫捉拿一個極厲害的海盜的。秦岱、耿純被金世遺趕下邙山之後,沒面目再見師父,回到京師,白良驥和他們交情甚好,便奏請皇上加派他們二人做自己的助手,同往山東辦事。

  這一日他們抵達萊蕪,在縣衙歇宿,二更時分,忽然有夜行人到來,從窗口投入了一封密柬,以白良驥那樣機靈的人,也竟然沒有聽出絲毫聲息,待到發現密柬,再出去看,早已無蹤無影了。拆開密柬一看,只見「邙山谷之華,住如意客棧」十個大字。看來這個夜行人乃是專為告密來的。

  白良驥早就從耿、秦二人口中知道谷之華的來歷,也知道他們結仇的經過,耿、秦二人便請白良驥幫忙他們捉拿谷之華,好向師父將功贖罪,白良驥有公事在身,本來不願多事,但一想呂四娘乃是滿清皇室的大仇人,四十年前呂四娘刺殺雍正一案,皇室為了面子尊嚴,不敢明令緝凶,暗中對呂四娘和邙山派則是恨之切骨,一直在等機會找邙山派的過錯;如今呂四娘已死,這谷之華乃是呂四娘的唯一傳人,趁此機會,幫耿、秦二人將她拿獲,對朝廷也是一件功勞,何況還可以巴結滅法和尚,何樂不為?因此在耿、秦二人懇求之下,白良驥終於答應。

  他們到如意客棧盤查,果然發現了谷之華。白良驥是個工於心計的人,朝廷既然為了隱諱,不敢將雍正被殺的那一案件張揚,也不敢對邙山派公開報復,他便也照江湖上的規矩辦事,將谷之華和耿、秦二人之間的事情當作私人仇怨,自己先和谷之華「比試」,累到她筋疲力竭之後,再讓耿、秦二人下手擒拿。這樣,說起來雖然不太光明,但也還是江湖上給朋友「助拳」所允許的,不至於給人拿著把柄。

  白良驥是山西大同神鞭雲老鏢師的得意弟子,又從鷹爪門的掌門沙天俊處學了大力鷹爪功,身兼兩門絕技,自命不凡,雖然知道谷之華是呂四娘的關門弟子,玄女劍法精妙非凡,卻也並不怎樣放在心上。哪知交手之後,大出他意料之外,他施展兩門絕技,亦只不過堪堪打個平手,絲毫占不了便宜。

  轉瞬間兩人已拚鬥了四五十招,但見鞭影翻飛,劍光霍霍,越鬥越烈,院子裡那兩株梧桐樹,在這深秋時分,樹葉本來就稀少了,經過他們一場惡鬥,打得枝折葉落,幾乎只剩下了光光禿禿的樹幹。

  正打得緊張之際,忽聽得一個尖銳冷峭的聲音罵道:「豈有此理,三更半夜,在這裡打架,你不要睡,別人可要睡呀!要打架給我滾到外面去打。」聽那聲音,是來自內間的客房,白良驥不禁心中一凜。要知這等小客店的客人最為怕事,何況他們的身份仍是御林軍軍官,店主人都早已關上房門,不敢出半句聲干涉,如今卻忽然有一個客人出頭要他們「遠遠滾開」,豈非大不尋常?

  白良驥心中一凜,想道:「那個投函告密的不知是什麼人?我也是一時太過大意,未曾知道對方的底細便來拿人,莫不要中了他們的預先安排的陷阱!」他懷疑這個客店中伏有谷之華的黨羽,又懷疑那個告密者是故意引他們來的。其實谷之華根本就不知道有人暗中告她的密,她也懷疑這個客店中隱伏有耿、秦二人的黨羽。

  白良驥正想出言試探,耿純已忍不住大聲喊道:「什麼人敢多管閒事,出來會會你家大爺!」裡面那個客人哼了一聲,聲音非常刺耳,好似利箭一般透過幾重門戶,入耳鑽心,白良驥吃了一驚,急忙說道:「咱們在這裡有點江湖的過節,擾及朋友,尚請包涵。待會兒我們登門賠罪。」那個客人又「哼」了一聲,冷冷說道,「誰管你們的什麼過節,識相的趕快給我滾開!」聲音不大,但好像就在他們的耳邊斥駡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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