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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金世遺道:「準備在青島嶗山腳下的一個海港出海。怎麼,你願意與我同行麼?」

  谷之華微笑道:「不,我是想替你打探李沁梅的消息,萬一在這兩個月之內,我探訪得她下落的話,我會趕到青島去見你。不過這希望甚屬渺茫,只怕要等到你從海外歸來再說了。」

  輕輕的擺脫了金世遺的手掌,說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咱們到了此刻也該分手了,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金世遺但覺心頭沉重如山,谷之華問他還有什麼話說,他想回答的是:再說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可是此刻他還能說什麼呢?他其實不能邀她一同出海,因為他還有厲勝男的約會。要是她答應的話,他反而為難了。

  而他和厲勝男之間的事情,卻又是他曾向厲勝男允諾過,決不能對別人透露的。要說他欠了李沁梅的債,同樣的他也欠了厲勝男的債。不同的是:李沁梅是他渴欲一見的債主,而厲勝男則是他想盡辦法躲避,卻又不能躲避的債主!

  金世遺嘆了口氣,道:「谷姑娘,你自己珍重,別人的誤解,一時的得失都不要放在心上。」

  谷之華道:「好,你這幾句話勝於萬語千言,我會記在心裏。」

  兩人都自覺得心中難捨,可是卻終於不得不分手了。

  谷之華離開了金世遺,一路悵悵惘惘,想起自己的身世,其實和金世遺甚是相同。金世遺在這世界上沒有親人,而她呢,則有父親比沒有父親更壞,她自幼即是孤兒,但現在卻才真正嘗到了孤獨的滋味。

  谷之華悵悵惘惘,一口氣走了幾十里路,眼看紅日沉西,天色將晚,好在前面有個小鎮,便趕到鎮上投宿。

  這是鎮上唯一的一家客店,內外只是兩進,總共只有五六間客房,鋪面、客廳、飯廳合用,谷之華進店的時候,有七八個客人正在廳子裏吃晚飯,忽見一個漂亮的少女進來,登時都亮起了眼睛。

  客店的掌櫃是一個怕事的老頭兒,見谷之華是個單身女子,且又腰懸佩劍,有點顧慮,期期艾艾的說道:「小店的房間都,都……」

  他本來是想說「都客滿了」,但眼前只有寥寥幾個客人,不便扯謊,於是改口說道:「都、都已給客人定下了。」

  這小鎮既不是交通要道,達官貴人又不會住這種地方,一聽便知是假。

  谷之華也有一些江湖經驗,猜到了主人的心意,微微笑道:「既是定下,客人今晚未必便到,先挪一間給我吧。」

  掌櫃忙道:「這可不行,若是客人到了,我們要賠雙倍的定金。」

  谷之華笑道:「我給你三倍房錢。」

  伸手到懷裏一掏,豈知她這次走得匆忙,根本連衣物都沒有收拾,隨身並沒帶有銀子,只有幾顆作為飾物用的金鈕扣,她前幾天撿了出來,想釘在一件汗衫上的,無意中藏在身上,便掏了一顆出來,說道:「你給我一間上房,弄幾味小菜,有多的給你。」

  這顆金鈕扣有一錢多重,足值五兩銀子。掌櫃倒是個識貨的人,在手裏一掂,便知是十足的赤金,雖然因此疑心更重,但卻敵不過金子的誘惑,登時換了笑容,連忙說道:「行,行,我把王大官人定的一間客房讓給姑娘便是。」

  小鎮上幾曾見過這樣闊綽的人,且又是個漂亮的單身女子,但聽得客人們都在竊竊私語,谷之華也不放在心上。忽然在嘈嘈雜雜的議論聲中,聽得有人用江湖「唇典」(術語)說道:「大師兄,你瞧這女子是什麼路道?」

  另一人道:「別管閒事,她不是咱們所要找的正點兒!」

  先前那個人道:「江湖上會武功的女子有限,或者有些關係也說不定。」

  他的同伴噓了一聲,原來谷之華正在轉過頭來看他們。

  但見兩個相貌頗為特別的人,一個是高個子,太陽穴微微凸起,另一個身材發胖,眼光卻炯炯有神,那個胖子的臉上正流露著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氣。原來此際他心中正在想道:「大師兄也忒謹慎了,咱們說得這樣細聲,且又是用江湖唇典,難道還怕這女子聽了去嗎?」

  他豈知谷之華學的是上乘內功,耳目都比常人靈敏十倍,早已將他們的說話,聽得清清楚楚。

  谷之華進了房間,細細一想,但覺這兩個人的對話,可疑之處甚多。

  聽他們的說話,他們似乎是要尋找一個會武功的女子,而這個女子又不是他們怎樣熟悉的人,並且從語氣之中隱約可以感到,這個女子大約是他們的仇敵。

  谷之華在他們的對話裏發現了幾個可疑之點,第一,他們對於所要尋找的女子,既然並非熟悉,卻又何以含有敵意?這女子是他們的仇敵呢?還是他們僅僅是代友尋仇呢?第二,誠如他們所說,江湖上武功好的女子有限,谷之華在心中一算,現在武林之中,武功最好的女子要算是馮瑛、馮琳姐妹,且又隱居天山之上,縱使有人與她們有仇,也未必有膽去找她們,更不會請這樣的兩個人在江湖上盲目亂找。

  除了馮瑛、馮琳姐妹之外,其次便是冰川天女與她們的掌門師姐曹錦兒,這兩個人也還不配做她們的敵手。再其次是四川暗器名家唐賽花婆媳,這兩人年紀太老,媳婦也已有五十開外,早已閉門封刀,不在江湖行走,縱有仇家,也不至於到這個時候才去報仇,而且也不應在江湖尋找。谷之華算來算去,將黑白兩道中有名氣的女子都算到了,不是這樣不對,便是那樣不對,似乎沒有一個像是這兩個傢伙所要尋找的人。最後想到了李沁梅,但李沁梅年紀輕輕,又一向在父母庇護之下,從不會在江湖上鬧事,她又怎會輕易結下仇家?

  谷之華想來想去,猜想不透,心中啞然失笑:「我自己的事情還管不了,何必費神去多管江湖上的閒事。」

  想起了自己的事情,谷之華心緒不寧,自己已被逐出邙山派的門牆之外,等如無家的孤兒,今後將向何處?但念頭一轉,又想到了金世遺,金世遺不是早已在江湖上飄泊了十多年嗎?還不是那麼過了。

  可是她日間受了那麼重大刺激,雖然自開自解,終究心亂如麻,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總睡不著,她覺察好幾次有人從她的房門口悄悄走過,她自己也知道她進店之時,摸出金鈕扣當作房錢,犯了江湖上「錢財不可露眼」之忌,但她身懷絕技,卻也不以為意。

  靜夜之中,忽聽得有談話聲音傳入耳鼓,正是那兩個人的聲音。這間客店地方狹窄,谷之華和他們雖然隔了三個房間,但她的耳朵極靈,對他們微細的話聲仍然隱約可辨。但聽得一個聲音說道:「聽說昨日是獨臂神尼的五十忌辰,武林中人前往祭掃的不少,莫非那個姓李的女子也去了?」

  另一個聲音道:「她若是前往邙山,咱們就不可到邙山上追踪。只可在這裏等候。」

  先前那聲音笑道:「呂四娘已死,尚何須對邙山派如此懼怕?」

  谷之華心頭一震,既是「邙山派」,又是「姓李的女子」,不禁特別凝神,可是這兩個人的聲音愈說愈小,斷斷續續,聽得不大清楚。谷之華索性起來,到他們的窗下偷聽。

  只聽得一個略帶點沙啞的聲音問道:「大師兄,聽說你見過那個姓李的女子一面?」

  那個被他稱做「大師兄」的人說道:「師父那天晚上將她擒獲之時,我正在旁。」

  師弟問道:「那麼你見面之時,一定會認得她了。」

  「大師兄」笑道:「這個當然,要不然師父怎會把這件差事交給我。」

  「不過,我聽說天山派有一種可以改容易貌的靈丹……」

  「那其實是邙山派甘鳳池的,後來才將煉製易容丹的法子教給了天山派的唐曉瀾。」

  師弟道:「見聞廣博,我當然遠不及你,不過這一點無關重要,總之天山派也有易容丹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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