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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壯志欲酬湖海願 知音誰識坎坷人(2)


  這一行人去後,谷之華撇下了金世遺便走。金世遺追上去道:「咦,你怎麼啦?」谷之華道:「你有你的去處,我有我的去處,有什麼啦?」金世遺道:「你剛才不是說你還未有一定的去處嗎?」谷之華道:「我現在想起來了,我義父死後,我還未曾給他上墳,我要到我義父家中探望一趟。請恕我不能陪你出海。也不能陪你尋人了。」

  金世遺怔了一怔,心道:「她怎麼忽然間對我冷淡起來?」谷之華道:「到了這裡,咱們該分手啦,你還跟著我做什麼?」金世遺笑道:「你是不是為了剛才的事,生我的氣了?」谷之華面上一紅,說道:「我憑什麼生你的氣?你我相識時日無多,你今日肯對我如此幫忙,我已是感激不盡,還會生你的氣麼?」金世遺剛才與邙山派弟子為難,他以為谷之華是為此事生氣,在谷之華聽來,卻以為他說的是李沁梅的事情,以至神色不甚自然。

  金世遺頗為奇怪:「她怎麼好端端的會面紅起來?」心念一動,猜到了幾分,微笑說道:「谷姑娘,我的出身和來歷,你早已清楚,但有一件事情你尚未知道,我欠了人家一筆債,至今未曾償還,甚是耿耿於心。」谷之華本要和他分路,聽他這麼一說,好奇心起,停下腳步,問道:「你對什麼事情都滿不在乎,卻會記著一筆債務,這筆債想來非比尋常?欠的是什麼債?債主是什麼人?」

  金世遺道:「債主是一位小姑娘。她叫做李沁梅。」谷之華心弦顫抖,只聽得金世遺繼續說道:「她也知道我的出身和來歷,大約是憐我的孤獨,她一直將我當作大哥哥看待。好幾年前,我因為所練的內功,路子走得不對,眼看就要身罹走火入魔的災難,她為了救我,費了無窮心力,幾乎連性命也陪了。」於是將他和李沁梅結交的經過,以及李沁梅怎樣為了找尋他的蹤跡,冒險上喜馬拉雅山的故事都一一對谷之華說了。谷之華很受感動,熱淚盈眶,贊道:「真是一位可愛的姑娘。」這時她方始明白,金世遺所負的是感情上的巨債。

  金世遺望了谷之華一眼,低聲說道:「她將我當作大哥哥看待,我也將她當作小妹妹看待。可是我是一個註定了要在江湖上終生飄泊的人,她年紀太輕,還未能徹底的懂得我這個人。她是名門正派的弟子,又有父親母親的寵愛,她應該過安靜幸福的日子,跟著我是不會幸福的。你懂得嗎?」谷之華理解他的心情,衝口說道:「我懂得的。」隨即轉口說道:「這位小姑娘現在還一直在找尋你,是嗎?嗯,那你怎可令她傷心?」金世遺道:「她現在年輕,將來長大了她會明白的。我只能是她一個好哥哥,卻不會是,不會是……」谷之華知道他想說的是「好丈夫」三字,不禁笑道:「那也未必。」

  金世遺鄭重說道:「那是真的。我是一個容易激動的人,這個世界對我很奇異,我也好像總想要追尋一些新奇的東西,所以有時我又覺得這個世界好像對我格格不入。我似乎說得太玄妙了,你懂得嗎?」谷之華道:「我懂得的,我並不是一個容易激動的人,可是我此刻也好似有同樣的心情。」她之所以有這樣的心情,那是容易理解的,那是因為她剛剛受了重大刺傷的原故。金世遺緊握著她的手道:「你比我勇敢得多,我若是遭受與你同樣的遭遇,我恐怕真的瘋了!」

  谷之華甚為感動,其實她這次受了這樣沉重的打擊,所以能夠支持得住,這固然是由於她自幼即受穀正朋與呂四娘的薰陶,但金世遺的開解與鼓勵,也給她增添了不少勇氣。

  金世遺緊緊握著她的手,一股暖流,從他的掌上傳到了她的心中,谷之華低聲說道:「金大哥,我懂得你,但你也不該傷害一個少女的心。」金世遺道:「所以這幾年來我一直避開她,但現在卻又急於要見她了。你放心,我不會傷害她的。我一生一世都會像兄長一樣愛護她。她年紀太輕,我要讓她知道,她應該尋求的幸福是什麼。」谷之華暗暗歎息,心中想道:「你懂得自己,也懂得她,可是你卻不懂得一個少女愛慕一個人的時候,她是怎樣的心情,苦海變成樂園,地獄也是天堂,你說這個是她的幸福,她又豈能相信?」

  金世遺凝視著她的眼睛,道:「谷姑娘,你想什麼?」谷之華道:「嗯,我是覺得那個少女可憐。你什麼時候出海?」前後兩句不相連屬,金世遺怔了一怔,心想:「難道她改變了主意了?」說道:「大約在兩月之後。」谷之華道:「在什麼地方出海?」金世遺道:「準備在青島嶗山腳下的一個海港出海。怎麼,你願意與我同行麼?」谷之華微笑道:「不,我是想替你打探李沁梅的消息,萬一在這兩個月之內,我探訪得她下落的話,我會趕到青島去見你。不過這希望甚屬渺茫,只怕要等到你從海外歸來再說了。」輕輕的擺脫了金世遺的手掌,說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咱們到了此刻也該分手了,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金世遺但覺心頭沉重如山,谷之華問他還有什麼話說,他想回答的是:再說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可是此刻他還能說什麼呢?他其實不能邀她一同出海,因為他還有厲勝男的約會。要是她答應的話,他反而為難了。

  而他和厲勝男之間的事情,卻又是他曾向厲勝男允諾過,決不能對別人透露的。要說他欠了李沁梅的債,同樣的他也欠了厲勝男的債。不同的是:李沁梅是他渴欲一見的債主,而厲勝男則是他想盡辦法躲避,卻又不能躲避的債主!

  金世遺歎了口氣,道:「谷姑娘,你自己珍重,別人的誤解,一時的得失都不要放在心上。」谷之華道:「好,你這幾句話勝於萬語千言,我會記在心裡。」

  兩人都自覺得心中難舍,可是卻終於不得不分手了。

  谷之華離開了金世遺,一路悵悵惘惘,想起自己的身世,其實和金世遺甚是相同。金世遺在這世界上沒有親人,而她呢,則有父親比沒有父親更壞,她自幼即是孤兒,但現在卻才真正嘗到了孤獨的滋味。

  谷之華悵悵惘惘,一口氣走了幾十裡路,眼看紅日沉西,天色將晚,好在前面有個小鎮,便趕到鎮上投宿。

  這是鎮上唯一的一家客店,內外只是兩進,總共只有五六間客房,鋪面、客廳、飯廳合用,谷之華進店的時候,有七八個客人正在廳子裡吃晚飯,忽見一個漂亮的少女進來,登時都亮起了眼睛。

  客店的掌櫃是一個怕事的老頭兒,見谷之華是個單身女子,且又腰懸佩劍,有點顧慮,期期艾艾的說道:「小店的房間都,都……」他本來是想說「都客滿了」,但眼前只有寥寥幾個客人,不便扯謊,於是改口說道:「都、都已給客人定下了。」這小鎮既不是交通要道,達官貴人又不會住這種地方,一聽便知是假。

  谷之華也有一些江湖經驗,猜到了主人的心意,微微笑道:「既是定下,客人今晚未必便到,先挪一間給我吧。」掌櫃忙道:「這可不行,若是客人到了,我們要賠雙倍的定金。」谷之華笑道:「我給你三倍房錢。」伸手到懷裡一掏,豈知她這次走得匆忙,根本連衣物都沒有收拾,隨身並沒帶有銀子,只有幾顆作為飾物用的金鈕扣,她前幾天撿了出來,想釘在一件汗衫上的,無意中藏在身上,便掏了一顆出來,說道:「你給我一間上房,弄幾味小菜,有多的給你。」這顆金鈕扣有一錢多重,足值五兩銀子。掌櫃倒是個識貨的人,在手裡一掂,便知是十足的赤金,雖然因此疑心更重,但卻敵不過金子的誘惑,登時換了笑容,連忙說道:「行,行,我把王大官人定的一間客房讓給姑娘便是。」

  小鎮上幾曾見過這樣闊綽的人,且又是個漂亮的單身女子,但聽得客人們都在竊竊私語,谷之華也不放在心上。忽然在嘈嘈雜雜的議論聲中,聽得有人用江湖「唇典」(術語)說道:「大師兄,你瞧這女子是什麼路道?」另一人道:「別管閒事,她不是咱們所要找的正點兒!」先前那個人道:「江湖上會武功的女子有限,或者有些關係也說不定。」他的同伴噓了一聲,原來谷之華正在轉過頭來看他們。

  但見兩個相貌頗為特別的人,一個是高個子,太陽穴微微凸起,另一個身材發胖,眼光卻炯炯有神,那個胖子的臉上正流露著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氣。原來此際他心中正在想道:「大師兄也忒謹慎了,咱們說得這樣細聲,且又是用江湖唇典,難道還怕這女子聽了去嗎?」他豈知谷之華學的是上乘內功,耳目都比常人靈敏十倍,早已將他們的說話,聽得清清楚楚。

  谷之華進了房間,細細一想,但覺這兩個人的對話,可疑之處甚多。

  聽他們的說話,他們似乎是要尋找一個會武功的女子,而這個女子又不是他們怎樣熟悉的人,並且從語氣之中隱約可以感到,這個女子大約是他們的仇敵。

  谷之華在他們的對話裡發現了幾個可疑之點,第一,他們對於所要尋找的女子,既然並非熟悉,卻又何以含有敵意?這女子是他們的仇敵呢?還是他們僅僅是代友尋仇呢?第二,誠如他們所說,江湖上武功好的女子有限,谷之華在心中一算,現在武林之中,武功最好的女子要算是馮瑛、馮琳姐妹,且又隱居天山之上,縱使有人與她們有仇,也未必有膽去找她們,更不會請這樣的兩個人在江湖上盲目亂找。除了馮瑛、馮琳姐妹之外,其次便是冰川天女與她們的掌門師姐曹錦兒,這兩個人也還不配做她們的敵手。再其次是四川暗器名家唐賽花婆媳,這兩人年紀太老,媳婦也已有五十開外,早已閉門封刀,不在江湖行走,縱有仇家,也不至於到這個時候才去報仇,而且也不應在江湖尋找。谷之華算來算去,將黑白兩道中有名氣的女子都算到了,不是這樣不對,便是那樣不對,似乎沒有一個像是這兩個傢伙所要尋找的人。最後想到了李沁梅,但李沁梅年紀輕輕,又一向在父母庇護之下,從不會在江湖上鬧事,她又怎會輕易結下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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